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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肖盈自己也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会那样说。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也许是因为心烦?反正她就说了,大概是鬼使神差吧。

    一进车厢她就看见了那个女人,女人用手绢儿扇着汗,朝她笑笑说,好热呀。肖盈没有笑,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女人又说,这车子好空。肖盈往椅背上一靠,冷冷地冒出一句:真没意思。这话她平时常说,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她的同学还有父母都听惯了。但那女人却好奇地说。怎么了?怎么没意思呢?肖盈懒得搭理她,重复说,没意思就是没意思。女人也不生气,笑道,你看你,又年轻又好看,正是该有意思的时候呀。

    肖盈想想也是,比起身边这个人到中年万事休的女人,自己可不正是好时候吗?可此刻她就是觉得没意思。刚才她赌气跑出来的时候,以为田野会出门来追她,结果她走到车站也没见田野追上来。平时说得多好听,什么永远爱她,关键时刻就露馅儿了吧!不然为什么不追上来哄她?他就不怕她出意外吗?她在车站外徘徊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如果买到了当天的车票她就走,如果买不到就回田野那儿去。没想到自从高速公路开通后,这趟列车一下子变得极为冷清,肖盈走去就买到了车票。这下没有退路了,她只好上车。

    肖盈心里很窝火,气哼哼地说,年轻又怎么样,没意思还是没意思。说罢她把身上的背包往铺位上一撂,趴在了茶几上。

    女人的声音一下变得关切起来,轻声问,怎么了?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肖盈懒得回答。看来是碰上个爱管闲事的事儿妈了。

    女人从对面的座位移到了肖盈身边,凑近了问,什么事心烦?能跟阿姨说说吗?

    肖盈觉得更心烦了。天那么热,她还挨自己那么近,都能闻到汗臭了。她把身子往里躲了躲,没有吭声。

    女人猜测道:是不是……高考没考好?

    肖盈一听这话差点儿笑出声来,自己已经是大三的学生了,这个女人居然说自己还在高考。她的心里不由地有了几分得意。她瞥了一眼女人,女人正关切地望着她。反正无聊,就当一回落考的高中生吧,于是她锁紧了眉,点点头。

    女人马上相信了她的表演,满眼怜惜。肖盈还觉得不过瘾似地,脱口就冒出了那句后来让她非常后悔的话。她说,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拉倒。

    等肖盈感到后悔想收回这句话时,已经晚了。女人紧张得不行,一双眼睛充满了惊恐不安,直直地盯着她。车厢里人很少,她们这个卡座,除了她们俩就还有个老头。女人似乎怕老头听见她们的谈话,声音压得更低了。

    同学。她这么叫她。同学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今年没考上明年还可以再考嘛,反正你还年轻。

    肖盈暗暗感到好笑,她从不知道落榜是什么滋味。从小学起她就一路顺风地考上来,一直到大学。将来就是要考研究生博士生她都很有信心。她从来就是个会读书的孩子。

    女人见她不响,又说,再说就算是考不上大学,也可以干别的工作呀。没上过大学的人多着呢,我也没上过。当然,我是被那个时代耽误了。可是很多杰出的人物也没上过大学呢。

    肖盈反驳说,那是过去了,现在还有几个没上过大学的杰出人物?你看看中央领导,个个都是大学生呢。

    女人被她噎住了,想了想又说,能上大学当然好,但上大学毕竟不是惟一的出路。还可以自学成才……

    肖盈打断她说,不是惟一的出路,但却是最好的出路。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去挤?

    女人又被噎住了。

    肖盈一下来了情绪,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在学校参加辩论赛似的。女人是正方她是反方,论题是:上大学是惟一的出路吗?哇噻,太有意思了,等回去后把这段经历讲给同学听,真是过瘾。

    女人半天没说话,肖盈听见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刚才为了表示自己的心情很糟,她把脸朝向窗外,所以她看不见女人在干什么。

    来,同学,吃个茶叶蛋吧。随着女人说话的声音,一股香气飘过来。肖盈犹豫了一下,没有动。一个不想活的人,还吃什么茶叶蛋?女人拍拍她的肩,她嘟囔了一句:我不想吃。

    吃一个吧,这是我自己做的,很新鲜。

    肖盈仍固执地说,不。

    女人叹了口气,说了声“这孩子”。这三个字让肖盈一下想起了母亲。母亲拿她没办法时也常这么说,这孩子。

    肖盈有些动心了。但她还不想结束表演,再说,怎么跟她解释呢?

    二

    走出门,郝月梅发现下雨了。所幸不大,是秋天那种细细的小雨。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回身去拿雨披,径直走向车棚。

    遇见早起拿牛奶的刘婆婆,刘婆婆跟她打招呼说,这么早,又去买菜哪!郝月梅说,是呀,去晚了搞不赢的。刘婆婆说,你看你天天这么辛苦,也不让孩子他爸帮帮你。郝月梅笑道,哪个要他帮,多的事都帮出来了。刘婆婆摇摇头,要不大家都说你贤惠呢。

    郝月梅推上她的小三轮出了院门,朝农贸市场骑去。从家里到农贸市场,得15分钟,她一边蹬车一边在心里盘算,今天还是两菜一汤,肉片炒青笋,辣椒土豆丝,加上一个三鲜汤,那些职员一定会喜欢的。

    郝月梅是7月里下岗的。她所在的东棉一厂作为省里纺织行业“压锭”的试点,一下子就下了2000人。当时二弟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们那儿正缺人呢,你就跟我干吧。郝月梅就到了二弟的建材装饰公司。二弟想不出给她派个什么工作合适,就让她去进货。哪知第一次进货她就搞错了,进了批劣质品。虽然二弟没有怪她,但郝月梅觉得很不安。二弟又她让去坐办公室。坐了三天,郝月梅觉得自己既不会打电脑,又不会接待客户,实在是个吃闲饭的角色。她不想让别人在背后说二弟,就借口要照顾儿子,离开了公司。

    但仅靠丈夫的工资,一家三口是没法过的。尤其是17岁的儿子,已经上高三了,眼下正是吃紧的时候,郝月梅总想给他多增加些营养。再说一旦上了大学,还不更得花钱?于是经人介绍,她找了一份钟点工。郝月梅当钟点工,丈夫和儿子都反对,她就瞒着他们去做。每天下午3点到5点,她到那家搞完卫生,洗完衣服,并把买好的菜洗净准备好,就匆忙赶回自己家里做饭。

    有一天郝月梅在菜市上买菜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出个念头:既然她天天要买菜做饭,为什么不可以多做一些人的饭呢?在二弟公司上班时,她观察到公司的员工每天中午都要在公司用餐,吃5元钱一份的盒饭。但盒饭质量很差,也不卫生。大家常抱怨。郝月梅算了一笔账,如果让她来做的话,同样的钱,她一定会让大家吃满意的。反正每天中午丈夫和儿子都不回来,她一个人也没什么事。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二弟。二弟一听非常赞同。惟一的顾虑是让自己的姐姐来公司当炊事员,面子上有些过不去。郝月梅说,这有什么?我靠自己的劳动挣钱,比靠你的关系坐在那儿心里更踏实。

    就这样,郝月梅为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为建材装饰公司的17个员工提供一餐午饭,公司每月付给她300元钱。

    一个月下来,账一算,她竟为公司节省了200元的开支。关键是员工们对她做的饭满意极了,一致要求为她增加工资。二弟就想把节省的那200元钱加给她。郝月梅坚决不同意。后来折中了一下,加了100元。

    郝月梅感到很满足。她上午做饭,挣400元,下午做钟点工,挣300元。这样加起来,一个月能挣700元了,比她下岗之前还多呢。她思量着,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她就再增加一份钟点工,这样一个月的收入就可以上千了。丈夫一个月也不过挣800呢!累是累了点儿,可有活干总比没活干好。和她一起下岗的赵玲玲,到现在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着急着呢。

    起风了,风夹着雨丝,让人感到了寒意。郝月梅有些后悔没穿雨衣。头发都湿了,贴在了额头上。她抹了一把脸,心想,反正今天要洗头的,湿就湿。小时候母亲常说,淋淋雨好,淋淋雨长个子。自己这把年纪了,个子肯定是长不了的,但至少也可以滋润滋润吧。

    郝月梅是个很会想的女人。

    三

    窗外的天黑了下来。火车在黑暗中飞驰。此刻的肖盈已没有情绪再扮演什么角色了,她觉得有些困。

    但女人还坐在她身边开导她,絮絮叨叨地说:高考这种事很难讲,有时候并不是学得不好,是临场发挥不好。你总结一下今年失利的原因,明年再考准能考上……

    肖盈不吭声,她想等会儿她说累了,自然就会不说的。

    女人停了一会儿又说:不管怎么说,也别为这种事想不开。千千万万的人没上大学,不都好好地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古人说的。意思是只要人活着,怎么都行……

    肖盈很想说我就不行。但她忍住了,仍一动不动地趴在茶几上。

    女人似乎在想词儿,她忽然叹气说,孩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妈肯定会急死了。你体会不到一个做母亲的把孩子养大有多么不容易。小的时候总怕他生病,大了又怕他学习不好,再大了又怕他受社会上的坏影响……等到真的能放心了,他就该离开你了,唉!

    肖盈一边听一边想,真是怪,怎么天下的母亲说话都差不多呢?有文化的没文化的都是这个思路。自己那个当编辑的妈也说过这样的话。连口气都差不多。

    女人继续说,就是为了你母亲,你也不能做傻事。再说我敢肯定你母亲不会怪你的。就是一时生气骂了你,也会过去的……无论再大的事儿,也总是活着好。人家不是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吗?

    肖盈忍不住回嘴说,我最讨厌这句话了,中国人就是爱用这话来原谅自己,所以生存质量才那么低。

    女人停住了,显然不太懂“生存质量”是什么意思。但她又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如果我的儿子明年考不上,我就不怪他。也许我会难过,但我会想开的。你想想那些生下来就弱智的孩子,想想那些得了绝症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不也一样地爱他们抚养他们吗?我的儿子至少是健康的,正常的,不能上大学也可以找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然后结婚成家。这就够了,我已经很满足了。你说是不是?你母亲肯定也会这样想的。

    肖盈渐渐被女人的话感动了,她有些后悔骗了这个女人。但事已至此,真话已很难说出口了,只好一装到底。为了打住女人的唠叨,肖盈嘟囔说,阿姨你别劝我了,我这个人天生就是个倒霉的命。女人说你还这么小,什么都没经历,怎么就知道自己是个倒霉的命呢?

    肖盈一眼看见了对面的座位号是13,就胡诌说,我生在13号嘛,所以命中注定要倒霉。

    女人不明白地问,13号怎么啦?

    肖盈说,13号是个最倒霉的数字呀。你没听说过吗,人家西方一些国家最忌讳13了,大楼里没有13层,12过了就是14,电影院里也没有13号这个座位。

    是吗?女人有些惊讶,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那我的生日也是13号呀。真的,我是10月13号,你呢?你是几月13号?

    肖盈只好说3月。

    女人拉起她的手说,小妹,你可不要信这些。你看我就是13号生的,过了半辈子了,也没倒什么霉。我父母至今都健在。我丈夫虽说不上很有钱,可对我和孩子很好,特别顾家。我儿子今年17岁了,个子比他爸还高呢。挺懂事的,学习也不要我操心。真的,我觉得我的命挺好。你肯定会比我更好的,小妹,你的眼睛水灵灵的,一看就不笨,你爸爸妈妈不知有多心疼你呢……

    肖盈听不下去了,她站起来说,阿姨,我想睡觉了。

    女人像是松了口气,连声说,好好,睡觉,睡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好的。

    四

    郝月梅按计划买好了菜,就站在路边一个避风处,拿出计算器算了一下。居然比平时少花了10元钱。想了想,今天的土豆买得便宜,因为个头小。她不在乎小,反正都要切成丝的,无非是切的时候麻烦一些。青笋也便宜,有些蔫了,但不会影响味道的。花的最大的一笔钱是猪肉。

    她在本子上记好账,揣好计算器。看看表,才8点半。她推着车走到卖鱼的地方,问了一下草鱼的价格。按计划明天该吃鱼了。还好,草鱼比肉还略便宜些。卖鱼的和她已经认识了,从木盆里提起一条鱼说,大姐,这一条刚刚才死,我便宜点儿卖给你。郝月梅见那鱼嘴还微微有些喘气,就买下了。

    今天晚上家里先吃鱼吧,明天公司再吃,为了公私分明,郝月梅尽量不让家里和公司吃的一样。

    回到家,丈夫和儿子都已经走了。桌子还没收拾。郝月梅放下菜先去收拾桌子,发现桌上留着一张字条,是儿子的笔迹:妈妈,我的运动鞋坏了,请帮我补一下。

    郝月梅拿起放在地下的鞋,发现整个鞋底都磨平了,鞋面也裂了口。不由地有些心疼儿子。这么大个小伙子了,还穿这么烂的鞋。她拿定主意,给儿子买双新鞋,给他个意外的惊喜。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暖暖地照进了厨房。郝月梅挽起袖子,开始洗菜切菜。家里静悄悄的,只有流水声和刀剁在案板上的切菜声。郝月梅忽然觉得有些寂寞。她甩甩手上的水,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儿子在家的时候,总是没完没了地放录音机。有一次她在电视上听到一首很好的歌,就问儿子的磁带里有没有,儿子说没有。她问清了歌名,就想自己到卖磁带的地方去买一盒。可到了那儿一看,围在柜台前的全是些少男少女,就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终于有一天,儿子买回一盒磁带来,一边放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妈你觉得这歌好听吗?郝月梅一听,正是那个叫《祈祷》的歌。她知道儿子是特意为自己买的,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了。

    以后只要丈夫和儿子不在,郝月梅就放上这盒磁带,一遍又一遍地听。现在她已经完全会唱了。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

    多少祈祷在心中

    让大家看不到失败

    叫成功永远在

    让贫穷开始去逃亡

    快乐健康留四方

    让世界找不到黑暗

    幸福像花开放

    ……

    郝月梅最喜欢的就是最后这一句:幸福像花开放。每当唱到这一句,她心里就没来由地充满喜悦。虽然她从来不知道幸福应该是什么样的感觉,但一想到那幸福能像花一样慢慢地绽放,她就有一种深深的感动。她想,这词儿写得多好啊,写这词儿的人真了不起,能让幸福不幸福的人都喜欢。

    她把磁带又倒回去,重新放了一遍,自己也和着录音机大声唱着。

    11点,饭菜全好了。绿色的青笋,粉红色的肉片,红色的辣椒,金黄的土豆丝,还有一锅香香的汤,色香味儿俱全,公司里那帮年轻人肯定又会这么夸奖她的。每每看到他们吃得心满意足,她就特别开心。二弟说这也是一种成就感,郝月梅觉得怪不好意思,做顿饭算什么成就呢?

    郝月梅一样一样地把饭菜拿下楼去,放在自行车后面的小托斗里,然后在上面盖上一床薄棉被。她怕到那儿以后菜凉了。

    太阳又被云遮住了,微微有些风。郝月梅骑上车,往公司去送饭。

    五

    肖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觉得腿有些酸,抬起头,发现是那女人坐在自己身边,压着自己腿了。

    那么多铺位都空着,这女人却坐了一夜。

    肖盈一下回想起了自己的恶作剧,心里觉得很歉疚。她想摇醒她,又不知她醒来后自己该说些什么。

    昨晚临睡前,在女人的再三动员下,肖盈总算吃了一个茶叶蛋,还吃了一个苹果。女人一边看着她吃,一边再三追问她是不是背着父母从家里跑出来的。看见女人如此忧虑,肖盈后悔了。干吗要骗这个善良的女人?所以她非常肯定地告诉她,自己只是出来散散心,父母都知道。现在就往家去。

    女人相信了她的话,她说自己家也在成都,明天她们可以一起下车。

    肖盈轻轻地抽出自己的腿,想让女人躺下来,女人却忽地惊醒了,紧张地拉住肖盈问:你要上哪儿去,小妹?

    肖盈连忙说,我不去哪儿,阿姨。我想让你躺下来睡,我睡到上面去。

    女人看了看表,说,还有一个小时就到站了,我不睡了。

    肖盈也不好意思睡了。她坐起来,发现女人一脸倦容,万分后悔自己昨天的行为。现在怎么办?只有装到底了。好在马上她们就会分手。

    女人笑笑,说,怎么样,小妹?睡了一觉起来,是不是心情好多了?

    肖盈做出很乖的样子说,阿姨,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我都想过了,你说得对,考不上大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可以干别的。

    女人高兴地说,就是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不过我劝你明年再考一次,你今年有了基础,明年再好好复习一下,肯定能考上。一会儿我给你留个我们家的地址,我儿子的复习资料特别多,你可以来借。我儿子说他要考清华大学,你想考哪个大学?

    肖盈再也不想谈这个话题了,她含混地说了句还没想好,就站起来去洗漱。不一会儿,女人也拿起牙刷毛巾跟了过来。

    女人说,小妹,你别嫌阿姨烦,阿姨等会儿想送你回家。不亲眼看见你回家,阿姨心里不踏实。

    肖盈除了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出租车到了家门口,女人再次问肖盈:要不要阿姨上去和你母亲谈谈?肖盈强装笑脸,连连说不用了,我妈不会骂我的。她的心被自责折磨得快穿孔了。她想女人一旦上去,就会戳穿这个该死的把戏。如果女人知道她整整一夜的担惊受怕,为的竟是一个玩笑,她会怎么想,她一定会气死的。

    肖盈已无颜面对真相。

    肖盈跑上楼,敲开家门。母亲惊诧地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肖盈顾不上答母亲的问话,赶紧打开窗户朝站在楼下的女人挥手。

    母亲在身后问,她是谁?

    肖盈说,一个好朋友。

    肖盈说出后,发觉自己的眼泪涌了出来。

    六

    郝月梅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利用洗衣机里放出的水洗拖把拖地。等衣服洗完,房间也打扫干净了。她先把饭蒸上,然后端着脸盆去阳台上晾衣服。

    经过书房时,主人家周先生说,郝大姐,我发现你还懂点儿统筹学呢。洗衣服的时候就拖地,晾衣服的时候又蒸着饭。很善于通盘筹划呢。郝月梅笑道,瞧您说的,我哪儿懂什么学问,不过是为了抓紧时间。我想以后再兼一份儿钟点工呢。周先生马上说,真的吗?那我就介绍一个同事给你。他们夫妻俩都忙,儿子到外地上大学去了。就住在我们这个楼。郝月梅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也不用多跑路,菜也可以一起买。您今晚就帮我介绍吧。我保证把你们两家的事都做好。周先生说,这个我相信。这样吧,你明天下午来的时候,我就带你去他家。

    郝月梅满心欢喜,手上更利索了。晾完衣服,她发现阳台的玻璃窗有些脏了,就端来一盆水要擦。周先生不让他擦,说楼层高,擦起来危险。再说时间已经不早了,让她赶紧回去。郝月梅一看,果然已经5点了,就没有坚持。她想,下次提前半个小时来,先把窗户擦了。

    再从书房过时,郝月梅忽然瞥见周先生书桌子上的台历,是个“13”,心里好像被触动了一下,不由地问,今天是13号吗?周先生说是呀,10月13日。

    郝月梅犹豫了一下,说,周先生,我想请教个事情,是不是13这个数字很不吉利呀?周先生说,这不过是西方人的传统观念,就好像我们中国人喜欢8这个数字一样,没什么科学道理的。郝月梅释然地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周先生说,是你儿子跟你胡诌什么了?郝月梅说没有,我随便问问。

    离开周先生家时,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的树梢上了。郝月梅骑在车上,又想起那歌儿里唱的:“让地球忘记了转动啊,叫太阳不西沉。”这不可能。太阳怎么能不西沉呢?今天不西沉,明天就不会东升的。再说人只有过了黑夜,才会觉得白天美好。如果一直是白天,大家一定会烦的。郝月梅忽然觉得自己很哲理,不由地乐起来。

    太阳西沉到看不见的地方时,郝月梅已把饭菜摆好了。丈夫和儿子也在这时候一前一后地进了门。儿子一眼看见新买的运动鞋,先就扑过来亲了她一下。郝月梅满足地笑着,让儿子赶快试试,不合适的话明天还可以去换。

    多少钱?儿子心满意足地左看右看。

    郝月梅说,187块。

    这么贵?!儿子有些不安,看看她,又看看他爸。

    郝月梅说,没关系,人家售货员说,这种牌子质量最好。再说了,她转过头对丈夫说,今天周先生说,他可以再给我介绍一户人家。

    丈夫马上反对,算了吧,你上午就够忙了,下午还要做两家,太累了。儿子也说,就是,妈,别太累了。等我明年一考上大学,就去打工。郝月梅说,没事儿的,那家人就跟周先生一个楼,不用多跑路。

    这时门铃响了,儿子跑去开门。接着她听见儿子有些变调的声音:

    妈,是找你的!

    郝月梅走出来,不由地愣了:一个年轻姑娘捧着一个大花篮站在门边。

    请问您是郝月梅女士吗?

    郝月梅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我是。

    小姐笑容满面地说:祝您生日快乐!我是市电视台的,有人为您的生日点了一首歌,并送了花篮。请您注意收看我台今晚6点半的“浓情点歌台”。

    郝月梅怔在那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的生日?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呀。丈夫也从里间走出来,不解地问:谁送的?

    小姐说,我不清楚,一定是您的好朋友吧。等会儿您看了电视就知道了。郝女士,再次祝您生日快乐,再见!

    儿子急忙跑过去打开电视。一家人都没心思吃饭了,直等着那节目出来。

    广告之后,一个甜甜的小姐出来了:今天是家住本市脚板街15号三单元的郝月梅女士的45岁生日,您的朋友肖小姐为您点了一首歌。她说她永远忘不了您对她的帮助,永远记着您的话。她衷心地祝您快乐、健康、幸福……

    儿子问,谁是肖小姐?

    丈夫说,你的生日不是还有几天吗?

    郝月梅没有回答。她走到花篮跟前,鲜红的康乃馨在白色的满天星的衬托下,显得无比美丽。一张卡片露了出来,上面写着一排小字:阿姨,有了您,13号就是个好日子。

    郝月梅忽然笑了。回过头,对一脸疑惑的丈夫和儿子说:幸福真的像花开放呢。

    1998年4月,成都北较场

    《月报》1998年12期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