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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煜扬今日与几个同僚在城内的万春楼宴饮,堪堪听罢弹唱,正持杯对饮,觥筹交错间,忽听外头的嘈杂声陡然静了下来。他身畔同僚蔡旭阳的小厮快步溜进来,脸色比锅底还难看,溜到蔡旭阳身后,低声说了几句。那蔡旭阳竟是脸色大变,腾地站起身来,几乎推跌了矮几。苏煜扬知是有事,忙道:“是怎么了?”

    蔡旭阳挥手撵了侍酒的婢子,焦急道:“苏大人,楚大人,皇上的禁卫出现在附近,正朝这头来。你说皇上是不是来拿我们的?”

    苏煜扬失笑道:“我们又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惧何来?”

    蔡旭阳面色涨得通红,声音更压低了几分:“实不相瞒,苏兄,适才唱曲儿的,我……我梳拢过的……”

    苏煜扬止了笑:“蔡兄你?万春楼不过是寻常酒楼,伶人也都是清白身世,怎么……”

    “那歌女不是万春楼的人,是……是我从飞燕阁……请过来的……”

    苏煜扬摇头叹气:“蔡大人,你未免太……唉!不过那伶人已去,谁知你二人关系?且禁卫在此,未必是冲着你我……”

    话音未落,面前的门就又被从外推开了,苏煜扬的小厮立在那,指着身后的人道:“三爷,周副统领说,皇上有事宣召,命三爷即刻入宫!”

    苏煜扬愕然:“什么事这么急?”

    那蔡旭阳本吓得满头大汗,一听来人是寻苏煜扬的,嘴巴张的老大,半晌才反应过来。

    苏煜扬已站起身来,与外头来传话的周副统领寒暄了几句,一面结伴往外走,一面委婉地打听赵誉寻他的用意。那周副统领倒客气,他是徐汉桥副手,也是赵誉的心腹,宫里头的事他知道得挺清楚,皇上表面对苏贵妃漠不关心,可多少个深夜他踱步到祥福宫外,神色凝重迟迟不去,分明是放不下苏贵妃,这些事一样都瞒不过贴身随侍的他们。苏贵妃深受圣宠,又有了身孕,不用想也知地位多么稳固。周副统领笑道:“本该知会三爷一声,免叫三爷心中牵挂。只是末将被匆忙派遣出来,没能打听清楚今日紫宸宫里的事儿,三爷莫急,皇上有命,多半是想与三爷商量朝中的事儿吧,末将待会儿叫人驾车加紧些,早点儿送三爷入宫,早去早回,耽搁不了三爷的宴。”

    苏煜扬客气几句,一路无话进了宫中,黄德飞都被撵出来在廊下站着,可见事情十分严重了。

    他垂头走进大殿,郑重行了大礼。赵誉在窗前发呆,听见请安声回过头来,见苏煜扬拜倒下去,不由笑道:“苏卿不必拘礼,快请坐。”

    苏煜扬见他面色还好,不像是有急难之事的样子。心中稍定,这才凑前在圈椅中坐了。

    赵誉踱步回来,撩了袍子坐在榻上,知道苏煜扬是在酒肆被请过来的,就借着饮酒玩乐的事与他寒暄起来。

    赵誉迟迟不进正题。不是他故弄玄虚,实在有些话不太好意思出口。自己身为君王倒要瞧个小女子面色,还需将她长辈请来了帮忙说和,算得上他这些年来头一份为难的事儿了。

    可眼见天色越来越沉,总不能将外臣留在宫里过夜,他借饮茶的动作半垂了头,假装漫不经心地道:“太医言道,贵妃这胎,只怕不大好。”

    苏煜扬还洋溢在脸上的温笑不及散去,眸子就紧张地盯向赵誉,说起来这回福姐儿有孕,苏煜扬得到消息后心里是有些怨赵誉的。

    福姐儿入宫时不过才及笄,身子骨都未成,小小年纪才育了一女,才没隔半年又叫她怀了身子,岂不又要在鬼门关前走一回?

    苏煜扬怕心里的怨怒被瞧出端倪,忙扯出个勉强的笑来:“贵妃年轻,身子怕是细弱些,有皇上看重,宫里的太医们照拂,该是无碍吧?”

    这话说得言不由衷,赵誉也是能听出来的。他不自在地咳了声,道:“太医说是……说是心情低郁,朕前儿想去瞧瞧,开解开解,听说贵妃疲累,朕只好嘱咐她多多休息。”

    苏煜扬不是傻子,赵誉是皇上,他想去哪儿谁能拦着?不是“看见”福姐儿疲累,而是“听说”,皇上想瞧她,还要叫人通传了得到允许才能进么?

    这意思分明就是说,福姐儿与皇上闹别扭,不叫皇上进去瞧她。

    这孩子!肚子里还带着个小的呢,这时候跟皇上置什么气?

    苏煜扬忙起身驱前拜下去:“皇上,微臣教女无方,皇上瞧她年幼,瞧华阳殿下面儿上……”

    赵誉点到为止,摆手笑道:“瞧你,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朕也是做父亲的人,许多日未见华阳,心中想念得紧。苏卿与自个儿闺女上回见面,还是册封礼上吧?算一算,也有四五个月了,苏卿不若便去瞧瞧?顺带替朕看一眼华阳。”

    他叹了口气:“贵妃年轻,年轻气盛,这话总不是错。苏卿去了,莫要埋怨责骂,她身子不好,言语温和些。”

    也不管苏煜扬答不答应,已是开始嘱咐苏煜扬如何跟福姐儿说话了。这话说的也有意思,明面是不叫苏煜扬责怪福姐儿不懂侍君,暗里的意思,怕是希望苏煜扬训教得越严厉越好。

    苏煜扬硬着头皮领了差事,踏着月色,随在挑灯笼带路的黄兴宝身后,疾步走在无人的宫道上。

    月色清冷,风声呜咽,秋霜带着凉气儿沾湿了衣裳。苏煜扬心里头挺复杂的,被准许深夜进后宫的外臣,只怕他是头一份儿。赵誉以为他能劝服福姐儿什么,殊不知,福姐儿连他这个父亲也不大待见,准他进去瞥一眼华阳就算不错了,多半不会给他好脸色瞧。

    一路忐忑地来到祥福宫前,远远就见高大殿宇檐下一排橙色灯笼。在外就能听到婴孩的啼哭声,断断续续的,叫人心疼。

    苏煜扬此刻倒不怕了,却是有些急切想去瞧瞧孩子。三十几岁年纪,他也未想到,自己这么早就做外祖父了。只是他与这外孙女儿,隔着君臣的身份之别,见了面儿是他要先行礼的。

    黄兴宝上前叫门,说是苏煜扬有“急事”要立即见福姐儿。里头半晌没声息,苏煜扬心中猛沉觉得自己多半进不得门只怕有负赵誉嘱托。

    里头曼瑶知是三爷来了,急得不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总算说服福姐儿点了头,曼瑶亲自出来迎了苏煜扬。

    苏煜扬受宠若惊地进来,听得里头的哭声停了,福姐儿怀里抱着华阳,回过身来比了个“嘘”的手势。

    苏煜扬小心翼翼地上前,垂头将眼睛紧紧盯在福姐儿怀里的小人儿身上,小家伙养的白白胖胖,已脱了刚出生时那皱巴巴的模样,五官舒展开了,依稀瞧得出模样肖似赵誉。

    鼻子小小的,已经初窥挺拔山势,睫毛长而俊俏,眉毛在婴孩里头绝对算浓的,头发也长得很好。那张小嘴薄薄的,只是刚才刚哭过,嘴角还沾着泪珠。玉雪可爱,漂亮极了。

    苏煜扬强行耐住想要夺过来抱在怀里的冲动,恍然忆及福姐儿刚出生时自己也是这样的疼爱和欣喜,瞧着襁褓里头的小小孩童,想到她出于自己和最心爱之人的骨血,那心里头就软成了一滩水,每每想到她的模样都会觉得窝心不已。

    他那时只要身在梧桐巷,就恨不得时时把她抱在怀里或是扛在肩上逗着玩。好似得了这世上最珍贵的珠宝,只要听见她奶声奶气的喊“爹爹”,只要她有所求,便是天上星水中月,也要夺来给她。

    后来日渐生疏,及至如今,她视他为仇雠。

    苏煜扬心中酸涩,抬眼深深望了福姐儿一瞬,压低声音道:“娘娘有孕在身,原不该深夜叨扰。”

    福姐儿面无表情,淡淡瞥他一眼,将怀里的孩子抱给乳娘,屋里只留了曼瑶服侍,在临窗炕上坐了。苏煜扬被请在下首,硬着头皮道:“听说娘娘这些日子心绪不畅,情志不舒,皇上十分担心,叫微臣来开导几句。”

    福姐儿淡淡拿着茶杯,凑在唇边轻轻吹着那水汽,一言不发地听他说,没什么心情与他搭话。

    苏煜扬早是接受了她这态度,他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也知道,我没什么资格说这些。但我担心你。”

    他看着她,眼眶泛红,“你在宫里头是好是坏,都系在皇上身上。我知你是个清醒的孩子,不是容易犯糊涂的人。”他瞥向她的肚子,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腰肢束得紧紧的,还看不出什么。“……再说你如今的身子,皇上常常过来,对你才是有利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一旦与赵誉疏远,别人想对她下手就太容易了。如此闹下去,惹恼赵誉失了圣心不说,没赵誉的宠爱这殿宇再恢弘也只是座没人在意的冷宫罢了。她能捱,华阳如何捱?

    这些福姐儿都懂,她心里有成算。一开始是出于赌气和伤心,可后来她想通了。日日腻在一块儿终会厌的,她也不是什么事儿都闹脾气。赵誉不问情由冤了她,还那样相待,她难道不该生气吗?

    难道这一辈子都要瞧他的脸色过活?要战战兢兢的搏命一辈子吗?他说喜欢她,说珍爱她,这点程度的误会,他该拿出他的态度才是。

    福姐儿默不作声,好在并没有驳斥,苏煜扬知她应是听进去了,叹了声道:“我知道这些话原不该我来说,若是你娘她活着……”

    福姐儿眼刀扫过去,狠狠地剜他。苏煜扬住了口。他没资格提起秦氏,这世上,他最是没有资格。让她失去母亲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他吗?

    才没说几句话,就听外头有人传报:“娘娘,苏大人,皇上听说苏大人在此,特特过来吩咐几句。”

    福姐儿抿唇瞥了曼瑶一眼,示意曼瑶出去应答,外头帘子忽然一掀,赵誉竟厚颜走进来了,穿着九龙袍服,还带着冠冕,威严沉沉,端的是一副帝王气势。

    上回他来,福姐儿说不见,他也不强求,没有凭身份施压,一方面是不想与她龃龉,一方面也是自尊心作祟。时隔三个月,再有什么气也消了,赵誉平生第一回品尝相思滋味,饶是后宫这么多的女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偏生仍是无法开解他的微妙心情。

    借苏煜扬做梯子,知道她不会无理取闹在外人跟前拂他脸面,他也就势寻了借口给自己扳回些许颜面,进屋后根本不去瞧她,坐在上首与苏煜扬很是寒暄了一会儿。眼见一旁的福姐儿快不耐烦了,他才似刚发现她在这里似的,沉着面孔道:“贵妃,你不必陪着,进去歇息便是。”

    正顺福姐儿的意思,她早不想作陪了,就欲起身,赵誉又讶异地道:“哟,瞧朕,差点忘了,贵妃有孕在身,听闻这胎有些辛苦……”

    话音顿住,目光落在她身上,分明只想假作不在意地看一眼,谁知这一眼望去,竟是再也挪不开去。

    她瘦了。

    为了生华阳,她吃了不少补药,身体才丰腴些,抱起来愈加柔软。眼前她又瘦回了那张巴掌脸,细得不盈一握的腰,手腕见骨,有些嶙峋,——她还怀着孩子呢啊。

    赵誉心下一酸,那目光中的柔情再也掩不住了。

    多日不见,白来天的赌气冷战,四目相对的那瞬,什么不快都散了。心软得不成样子,若非苏煜扬在畔,他只想将她抱过来狂吻一番。

    苏煜扬不是不知眼色的人,趁机就起身告退了。福姐儿和赵誉谁都没有理会他,曼瑶将他送到门前,低声安慰他道:“三爷不必牵挂娘娘,娘娘心里有成算。”

    苏煜扬点点头,回望身后灯火辉煌的殿宇,怅然地停驻了片刻方去。

    曼瑶回屋来,见福姐儿坐在炕上,背过脸赌气不理赵誉。赵誉脸上带笑,伏低做小地哄着,将她缓缓扳回来,按住她手臂,欺身上去吮住她的嘴唇。

    曼瑶脸上一红,忙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