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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氏腿一软,就跌跪下去。她没想到赵誉竟在这里。

    那适才的话,赵誉可是都听去了?

    赵誉没有理会她,也没叫起,过来牵住福姐儿的手,上下打量她;“你没事儿吧?”

    福姐儿摇摇头,顺着他的牵引走去了里间。

    赵誉知道福姐儿生气。当年苏家那些人不顾她的死活只想她用她的肚子替苏皇后替苏家挣前程,如今她经历了无数次死死生生才过上了安稳日子,他们又腆着脸来用亲情绑架她,想她出面替他们摆平事端。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苏家家教真是不错,从这位苏夫人身上可见苗头。”

    赵誉这话说的不轻不重,刚好透过帘子传入林氏耳中。林氏脸上火辣辣的,心急如焚却不敢冲进去再哀求。

    赵誉拂了拂福姐儿的鬓发:“这些事儿,你别跟着操心了。有朕呢,回头朕喊苏煜扬和冷长兴一块儿过来说话。再遣太医……”

    “皇上,我不愿给人家当过墙梯。您也别为了我什么都纵着。这门婚事皇上精心替他们选的,他们这样不满意,叫他们自己撕扯去。只是冷四爷无辜,若真损了性命,皇上岂不好事办坏了?我就是在意这个,别的,我才不在乎呢。”

    断了苏家的妄念,想叫他们老老实实过日子怎么这么难?一个林玉成倒下了,他们倒还不警醒,以为能仗着自己这个贵妃继续飞扬跋扈?想的倒美!竟也不问问她愿不愿意。

    赵誉点头:“朕叫老顾亲自走一趟。”

    沈院判已经告老归乡,顾太医顶了院判的位置。

    福姐儿还不解气:“申斥苏煜扬,这是什么家风?没的叫人膈应!”

    赵誉闷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

    林氏归去,没有卸去钗环,直接就到了冷家。

    顾太医一同来到,冷长兴不好当着顾太医摆谱,只得准苏家诸位进了院子。

    喜房内外还披红着绿一派喜气装饰。

    踏入房内,屋里头蹲着一众哭泣的丫头媳妇,再往里,林氏心中猛地一缩,——婉云穿着大红喜服,脖子上脸上溅了许多血点子,手上都是干涸凝固的血,整张脸惨白惨白的,浑身打着颤,被用绸带束缚着身子,听见有人的脚步声靠近,她没有抬眼,而是恐惧地往后缩了缩。

    林氏当即就能确认,有人对婉云动过手,所以她才会这么怕人!

    可这不是给婉云讨公道的时候。如若冷四死了,婉云就是谋杀的罪,她还得稳住冷家,替婉云争个活命的机会。

    林氏随着苏家的男人往里走,内室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裹着红布的果子和花生、桂圆等物,帐子被撕下来半片,垂挂在床头,冷书启就躺在那下面。

    他应是换过衣裳了,身上崭新洁白的里衣,盖着干净的淡蓝丝绸锦被,好像只是睡着了。

    身后,冷长兴的声音传过来。

    “顾太医,您请瞧瞧,愚弟的伤势……”

    顾太医点头,走上前坐在床沿上拿出了诊脉用的腕枕。

    屋里静的落针可闻,人人屏住呼吸,凝神盯着顾太医的神色。适才冷家已经请了洛阳公主的府医来瞧过,皇女出嫁,宫里要派遣有资历的太医跟随服侍。只是希望顾太医能说出个更好的结果,冷长兴一脸期盼地紧盯着顾太医。

    长长的沉默过后,顾太医收回了诊脉的手,撩开被子掀开了冷长兴的前襟。

    苏家众位第一回看见冷长兴的伤。屋里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

    好深的一道口子,约莫有寸来长,伤在腹上最柔软的位置,没人比苏婉云更清楚,当时他的肠节都露出来了……

    林氏给请的郎中根本不敢救治,若非冷家发现的早,此时的冷书启,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可那府医说,能不能活下来,还不敢保。内脏受了损,极易感染腹腔,治伤创的药只能愈合伤口,内伤能不能调理过来,还要看运气……

    顾太医也是这样的结论。况还不止伤情困难,冷书启失血过多,如此虚弱,能不能熬过去还未可知。

    地上染了大片血污的地毯还没换去,瞧上去触目惊心,林氏听得顾太医委婉的说法已经立定不住,这么多太医看过来看过去,还是不能确定冷书启能不能活?

    苏煜扬低声宽慰着冷长兴,说吉人自有天相,冷四爷一定能挺过去,这话不过是最无力的劝慰,谁都知道这时候的吉祥话根本做不得数。

    冷长兴抿唇不言,也并不去看苏煜扬。若换作在昨天,苏煜扬如此低声下气的说话,他心里还不知如何高兴,觉得自己至少还是被人高看一眼的。此刻,他半点笑不出来,苏家但凡有一点敬畏之心,都不可能纵容闺女谋害他四弟。

    这岂止是没把冷书启放在眼里?更是根本没将他冷长兴和洛阳公主放在眼里啊。甚至是半点不怵皇权。

    他承恩伯府凭什么?

    就凭宫里头的贵妃生了皇子?

    就凭这点子裙带关系?

    冷家何尝不是皇亲国戚?洛阳可是赵誉一脉相连的胞姐!

    这件事,他决不能容许苏家只手遮天,他决不能叫全世界看扁了他冷长兴,他要借此叫人知道,不管赵誉多么不待见他,他也犹是当年的镇远候,是四大家族原最兴旺的冷家!

    苏煜扬琢磨不透他的想法,只见他神色淡淡的,垂头祈求道:“婉云年小不知事,这回错手失误,我们不敢替她辩驳,这边领了人去,好生训斥教导,责她在佛前替四爷祈福,直至四爷好起来。但凡她有一点不诚心,我第一个不饶她!冷侯爷,您看……”

    这个时候,已经不敢喊他冷兄了,处处恭敬小心,给冷家赔尽不是。他自己的儿女还从未叫他如此的费过心,为着侄女儿今儿是把脸皮都豁出去了。适才被洛阳公主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被冷家众人冷眼相待,只得硬着头皮赔笑赔小心。林氏想把婉云接回家照顾,怕冷家对她不利,在他跟前哭哭啼啼哀求,说婉云爹不在家,只看三叔疼不疼她了。苏煜扬无奈接了这棘手事,小心翼翼地跟冷长兴提了出来。

    冷长兴冷哼一声,眼睛犹望着床里的冷书启,“四弟伤重,身边伺候的粗手粗脚,只怕不周到。苏姑娘已嫁过来为妇,自当床前伺候,夫妻本是一体,没道理这个时候却要回娘家逃避责任吧?”

    苏煜扬一时语塞,那洛阳公主道:“婉云将人伤成这个样子,若非瞧在过去两家的交情上,你以为她还能安然站在这儿?苏三爷,您可别错了心思,这已是我冷家仁至义尽,真要对簿公堂,或是闹到御前去,你以为贵妃护得住她?”

    林氏上前一步,喊她:“殿下!”

    洛阳摆摆手:“罢了,既婉云连侍奉都不愿,你们不念情分,那我们冷家,也只好公事公办了。”

    苏煜扬给林氏打个眼色,忙陪笑道:“公主言重了,侍奉冷四爷,是婉云应当应分的职责。是我欠考虑了,公主殿下您别生气。”

    林氏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内室,还未走远就听洛阳公主大声斥责起来。跟着是杨嬷嬷的哀求。

    林氏知道这是洛阳公主故意为难婉云给她听呢。心头滴血,痛得已经麻木掉了,苏煜扬怕她回头,忙叫人将她半拖半拽带出了冷家。

    其后便是苏婉云的苦日子。

    屋里头只留两个冷书启原来的丫鬟和她,端水端尿,擦身更衣,喂药喂饭,全系她一人。冷书启连日高热,她也后怕,担心冷书启当真死了,冷家要她填命,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照拂着。

    夜里就在冷书启的床下脚踏上睡着,每隔一个时辰就要起来摸一摸他的额头温度。

    午夜梦回,穿着单薄的衣衫躺在冰凉的踏板上,她还会做噩梦。那晚的一切,阴魂不散地缠着她,叫她每每想起,都怕的发抖。

    她不过是闹脾气,想给冷书启一个厉害瞧瞧,威胁他不要靠近。

    他温和笑着,身上泛着淡淡的酒气,过来抚她的手,哄她把簪子放开:“乖,你仔细伤了自己……来,给我……”

    他的和颜悦色没有叫她放下防备。想到自己这辈子就要困在这个狭窄的小院中了,她一时悲从中来,再想到自己过了这洞房花烛夜,明儿一早就要进宫去给皇上和福姐儿请安,她心底越发难过起来。

    凭什么?她原本是最受宠的女孩,凭什么要被个乡野出身的人踩在脚底下?她还要跪她?

    许是一时慌乱,许是一时失察,她甚至没看清楚那簪头是如何滑进他腹中的,就见自己的手被红色的血液沾湿了。

    咕咕的液体滴淌的声音,他面色复杂地看着她,又垂头瞧瞧自己的伤势,他眉头轻轻凝了起来,那一瞬他在她眼里突然变得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她甚至心里一紧,想脱口而出一句抱歉,想解释她不是故意的。

    可他已经退开,然后跪下去。

    他在她视线中渐渐倒下,捂着腹部,眼中是不尽的惊愕不甘。洞房花烛夜他被自己的妻子所伤,在他毫无防备的,甚至想要出言安抚她的紧张情绪的时候,她趁他不备,狠狠地将尖刃捅了进去。

    当时她已经吓傻了,闺中被呵护着长大,平素不过是发发脾气摆摆脸色就人人都要让着她,她没想过自己会看到这么多的血,没想过这么惨烈的画面是她亲手造成的。

    冷书启瞪大的布满红丝的眼睛叫她恐惧,她抱着头尖声叫了起来。

    她杀人了!她杀人了!她杀了皇上指给她的丈夫!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啊?

    就这样过了十来日,苏婉云整整瘦了一大圈,圆润的脸蛋已经见腮,下巴都尖了。林氏几回想来看她,都被洛阳公主叫人拦住了。

    如今苏婉云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低等人,冷家还未告发她,不过因着冷书启还吊着口气呢。待这人两腿一蹬,那就是冷家跟她算总账的时候!

    天寒地冻,苏婉云在门前用冰凉的水洗冷书启吐脏的衣服。他服药服不下,常常洒得满身,如今这院里的活都是她做,那两个丫头不过是在旁监视她不叫她对冷书启不利的罢了。

    洛阳公主和冷二夫人到了,见苏婉云伸着生了冻疮的手艰难地搓着衣裳,冷二夫人冷笑:“哟,头回见洗衣裳这么费劲的,苏姑娘,莫不是冷家没给你吃饱饭?没力气吗?”

    苏婉云抿唇不理会,她满腹委屈,没人能诉说,就用沉默应对着。

    冷二夫人不像洛阳,她又不是什么公主、诰命,不需要端持身份,凑前一脚踢了那水盆,喝骂:“听不见我说话?你聋了吗?苏家真是好家教,养出个谋杀亲夫目中无人的毒妇!滚开!”

    苏婉云坐在当门处,只为了能凑一点屋里头的热气,她垂着眼,不挪不动,冷二夫人心里有气,也不需她吩咐,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婆子就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将婉云拉扯住拽了起来。

    苏婉云已是没什么想头了,她麻木地任人架着,冷二夫人斥道:“如今我们冷家愿意留着你,不过是念着旧情罢了。你还真当自己是这个家的四奶奶?你男人躺在那儿呢,给你亲手弄得半死不活。你活该,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苏婉云别过头,无望地扯了扯唇角,笑了。

    这样生不如死的生活,这样低声下气的活着,这样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受够了。当真受够了。

    洛阳推了推冷二夫人:“算了,别跟她置气,去瞧瞧四弟吧。”

    冷二夫人点点头,冷哼一声扭身去了。

    苏婉云手上还沾着水,在这冰冷的风中指尖一阵阵发麻。早就冻伤了。冷家刻意折辱,叫她做尽了奴婢的活计。

    嫁了这个男人本就已经毁了一辈子。突然觉得,便是给他偿了命也好,若不是懦弱胆小下不了决心,她早该自戕了。

    宁可死,也不想被人瞧不起。她这辈子就靠一张脸面活着。

    屋里头突然传来阵阵呼声。很快就有丫头喜气洋洋地跑了出来,一面跑一面吩咐:“快!快!请李太医过来!四爷醒了,四爷醒了!!”

    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在崩裂,碎开来,伴着缝隙透出几缕微温的光线,苏婉云自己还没发觉,就已是泪流满面了。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怎么她好像,竟是有些欣喜的。

    她缓缓跪坐下去,放纵自己大声嚎哭起来。

    ——冷书启醒了,她不用死了……可是,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