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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戾的小皇帝(三)

    温衍之所以打着鬼神的幌子,是因为云楚阴阳五行之风正盛,哪怕楚复不信,也很难驳了自己的去,而且越是荒唐玩性的东西,越是能证明楚怀瑾不堪大用的东西,楚复越是没有惕心。

    温衍将那两张没有正形的黄符一一叠好,放回到袖口内,嘴角勾起一个轻浅的弧度。

    这《太上神符记》可不是拿来镇灵的……

    雪下了整整一夜,不见小也不见停,将冗长到望不深尽头的宫道覆得满目萧瑟,温衍裹着白裘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直到上了步辇,靠着那炭火炉,才堪堪消去身上的凉寒。

    侍随的太监点了几盏宫灯,传道:“起驾。”

    温衍掀开车帘,扑了个空的冷风忽的有了缝隙,拼命往里灌着,狰狞着把炭火炉续满的暖意噬尽。

    老太监抬头轻轻提醒了一句:“陛下,今日这风凶了点,身子将将好了没多久,切莫再受凉。”

    温衍闻言垂下帘子,也不欲与这楚复的眼线多费口舌,闭上眼睛虚虚靠在软垫上,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皇城外的百姓遭不遭得住这天寒地冻的,还有天牢监的右相,年事已高,还要受这寒凉之苦,怕是不好捱。

    温衍轻车从简,抬步辇的卫军生怕颠着这暴戾的小皇帝,那可是连丞相都说斩就斩的,更何况是他们这种无名小卒,于是一步一脚走得很慢很稳,约莫一个时辰才到了天牢监。

    温衍被人搀扶着下了轿,抬头看着那赤色跌宕的“天牢监”三个字,心中有了几分掂量。

    这里戒备森严,三步一兵,五步一枪,是这皇城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重狱,羁押的都是重罪朝臣甚至皇室宗亲,楚复将人困在这里,就是为了断了右相的后路。

    云楚右相谋逆一事震惊朝野,庙堂之上有心之人无力回天,只能寄于江湖能人异士出手相助。

    楚复怕的就是这个,周原四方仰德,众怒之下必有勇夫,必须把人捆在眼皮子底下才行。

    天牢监地势低洼,化开的雪水脏污着淌了一地,阴冷刺骨地要命,温衍紧了紧身上的白裘,垂下眸子全程无言。

    这地方住不得,温衍只留了片刻,都觉得哪怕他不下旨,拖也能将年迈的右相拖死,

    幽窗寒雪下,周原就穿着一层薄薄的中衣靠墙坐在那里,无人看着,背也挺得很直,像极了楚怀瑾记忆里那个春风化雨的太傅。

    温衍下意识一怔,在一盏冷灯的光亮中,最刺目的除了那满头的银发之外,便只有胸前一个硕大的“囚”字,像是最枯瘪的碑文,在这囹圄间独自立着。

    “啪”的一声,锁应声而开,周原慢慢睁开眼睛。

    在看到楚怀瑾的瞬间,一双浑浊无波的老目总算有了一点光彩。

    温衍挥退众人,只留下一个“不能退”的老太监,对着周原的方向,久违地行了个拜师礼,恭敬道:“学生怀瑾给太傅请安。”

    “陛下折煞老臣了。”周原咬牙起身,跪地,叩拜,简单的三两动作因着颤巍的身骨变得格外折磨。

    温衍藏在袖中的手攥到发白,有些不忍地侧过脸去,回道:“幽冥路远,学生特来送太傅最后一程。”

    周原动作一顿,复而再度叩首,“陛下有心。”

    “起身吧。”

    老太监拂袖在矮凳上拭了拭,温衍落座,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原一眼,说道:“太傅可会怨朕?”

    周原直视着温衍的眼睛,在残灯的掩映下,那些苍老颓弱的神情忽的散了个干净。

    温衍曲指贴在茶炉上探了探温度,果然,进了这地方的人,哪里还能求得一口茶水。

    温衍掩嘴轻咳了一声,装作愠怒地将手中的暖手炉往桌上重重一掷,皱眉道:“这地方怎的这般阴冷?”

    说罢,为了戏更真一点,又瑟缩着咳了两声,典狱军几乎是奔着就跑出去燃了个炉子搬至温衍脚下。

    温衍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不着痕迹地把火炉踢远了几寸,好靠得周原近一些,才抬眸幽幽说道:“朕依稀记着官拜少师那天,太傅手把手教朕写的第一个字,便是楚。”

    “您说我这个楚,是云楚的楚,是天下的楚,学生时时记挂在心,一刻不曾忘过。”

    温衍语调忽地一转,“可太傅却忘了。”

    “想叫这‘楚’,变成‘周’?”

    等到温衍话音落了,周原才凝眸看了这个少年天子一眼,灯火交错间,周原还以为看见了当年皇城中那个只及他膝,拿着册籍喊他“太傅”的太子。

    “是臣老了。”周原话语难掩苍凉。

    “的确是老了。”温衍轻笑一声。

    就在温衍以为周原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忽地听到一句:“陛下可还记得那天写了多少个楚字?”

    周原说得很轻,不消片刻便碎在过窗而入的罡风中,可却叫温衍心头一震。

    “百个。”周原不等温衍回答,自己说道。

    “不多不少,整整百个,意欲何在?”周原再度逼问。

    “黎明百姓,象征着云楚的黎明百姓。”

    周原深深看了温衍一眼,神情难辨,但却语气坚决,一字一句说道:“所以不是臣忘了本分,是陛下忘了。”

    温衍手怔然一松。

    “啪”——

    怀中的暖炉猛地坠在地上,烧红的火炭被污霜水一沾,冒出“呲呲”的杂响,挣扎翻滚了几下后火星寂灭。

    “放肆。”老太监指着周原的鼻子骂了一句。

    “一介阉人,楚复的杂碎走狗,也配跟我说话。”周原狠狠踹在老太监的膝盖上,直到那人扑通跪趴着,才强撑着站直了身子。

    仅仅只是一个动作,就耗了他极大的气力,温衍差点就想上去扶一把。

    周原双手微颤,待呼吸脉搏变得平稳才开口道:“奸臣窃命,这朝堂熔炉中落得善终的能有几人?臣不过老命一条,讨个清净未尝不是好事,若是能侥幸为陛下清理庙堂,黄泉之下也有容面得见先帝。”

    “丞相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温衍咬牙回道。

    这云楚的忠良,昨日的堂上臣,今日的阶下囚,一身傲骨都不曾折过。

    也正是因为如此,楚怀瑾拼着半条命也要保住这云楚的根脉,在他心中,根脉从来不是自己,也从来不姓楚。

    “谗言佞语之兴,烈火烹油之盛,陛下嫌这朝堂还不够脏吗?司马上卿、严尚书、誉国公,流放的流放、抄斩的抄斩,陛下您睁开眼睛看看,这朝堂之上还有一个敢说话的人吗?您这是在剜云楚的心割云楚的肉啊!”

    “来人!来人!”太监凄厉的声音在耳边肆虐着。

    “让他说!”温衍震袖狠狠一拍桌。

    周原一步一步靠近温衍,直到在他跟前站定。

    “大楚就快要烂到骨子里了,陛下若执意孤行,百年之后……”

    “不,”周原仰面抹了一把泪,“云楚没有百年了,陛下注定要做那一个亡国之君,待丧钟长鸣之时,陛下怕是要提着一封罪己诏向天下百姓谢罪。”

    罪己诏!

    温衍猛地后退一步,带着身后的矮凳重重砸在地上,也砸在所有人心上。

    这右相是真真不要命了!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所有人都以为小皇帝是气狠了,只有在暗处窥伺的影一知道,小主子是被“罪己诏”这三个字吓怕了。

    罪己诏,楚怀瑾最怕的东西。

    当年被楚复以“藐三纲,轻五常”定罪的司马上卿、严尚书都被楚怀瑾救下了,唯独被满门抄斩的誉国公,楚怀瑾晚了一步,就那么一步,誉国公都没等住。

    七十二口人只保住了堪堪十人。

    楚复让楚怀瑾监斩,行刑的前一刻,淅沥瘦骨的誉国公看着楚怀瑾只说了一句——

    “主上无能使佞臣当道,罪己一诏做云楚坟头黄土也无颜见天下人。”

    楚复说誉国公冲撞折辱了圣上,命人将其尸身丢弃在渤水,一代忠良尸骨无存。

    那年的京都雪落得很早,也很大,百姓涌到渤水祭奠亡魂,却没有人知晓楚怀瑾也在渤水之滨跪了足足一个时辰。

    那天是影一将楚怀瑾抱回来的,少年天子烧了一天一夜,不敢哭,不敢叫人知晓,午夜梦回间,嘴里只有一句“我没有”。

    楚怀瑾做了十三年皇帝,富贵已极,威震天下,可他平生最想求的,却只是叫天下无人记得他。

    他不想要这楚姓,不想坐这龙椅,可现在却要一纸罪己诏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云楚的牌位上,叫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楚怀瑾怕了,是真的怕了。

    温衍忽地落下两行泪来,他知道,那是楚怀瑾在哭。

    趁着无人看见的时候,温衍抬手潦草一拭,他不能辜负了楚怀瑾,这出戏就算淌着血死磕着也得演完。

    他捂着心口弯下身子来,长吸了好几口大气,终是没忍住,一把掀了眼前的矮桌,喊道:“来人,去,去太医院给我拿哑药来。”

    所有人心里一惊,一时之间忘了动弹,这盛怒的天子,哪怕前一刻还喊着“太傅”,下一刻就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还不快去!”太监复传一声。

    典狱兵这才大梦初醒地连连点头,不过片刻便拿着一包东西跪在温衍脚边,在这种满是脏污的地方,一包哑药根本不需要走一遭太医院。

    “给我灌下去!”温衍目眦欲裂,朝着周原那个方向胡乱指了两下。

    哪怕是寒气入骨的深冬,典狱军却依旧浸了一身冷汗,手哆嗦着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药包。

    温衍气急,狠狠踹了匍匐着的典狱军一脚,小踱两步拿过那纸囊,满是阴鸷地看着周原,嘶哑道:“右相不是自视甚高吗?好,那就朕亲自给你喂下去,也当做学生给您最后的谢师礼。”

    说罢,温衍捏着周原的下巴狠狠一抬,白色的粉末扑簌着灌口而入,指缝间、发梢、地下的枯草,都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白色。

    那种灼烧的痛感来的很快,周原早就透支的身子终是没熬过,温衍松手的瞬间,他跪倒在地,却仍旧侧着头,用最后的声音说了一句“老臣不过长眠,可陛下呢?”

    “可得过一夕安寝?”

    温衍胸口不住起伏,将袖间的黄符狠狠扔在周原脸上,冷笑道:“既然丞相嫌命长,朕会吩咐膳房给丞相做好辞阳饭。”

    “知道这是什么吗?”温衍语调瞬间阴冷。

    “据说可以镇魂定鬼,永世不得超生。”

    小皇帝话中的恶意太瘆人,叫所有人生生打了个寒颤。

    “丞相不是说朕百年后无颜见天下人吗?下了那黄泉可要把眼睛睁大了,看看是朕先倒了,还是你周家先亡了。”

    说到这里,温衍忽地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嘴角寒意愈深,他半蹲在周原面前,两指捏着那黄符晃了晃,冷笑道:“瞧我这记性,丞相怕是看不到了,因为……”

    “魂魄只能镇在这里,永生永世。”

    说罢,温衍才起身,踱步出门的瞬间,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典狱军说道:“这符你们给我盯好了,不能离了丞相的身子,离了一刻,周家人头一颗,丞相自己掂量掂量吧。”

    牢狱一片死寂,这里是整个皇宫最肮脏的地方,冤雪百年难化,典狱军深深望了这四方仰德的右相一眼,嗫喏着叹了一口气,将黄符放到周原掌心,落锁撤身。

    周原仰头苦笑了一声,天要亡我云楚。

    可当他的目光投在掌心黄符的一瞬间,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

    楚复从老太监那边知道消息的时候,正在书房摹字。

    这一趟楚怀瑾走得值,周原的确是好本事,句句戳在小皇帝的脊梁骨上,把自己往绝路上逼,楚怀瑾养尊处优惯了,哪受得了这般刺激,也好,也算是周原自断后路,倒省了他布局的功夫。

    楚复抬手一笔一划写下周原两个字,凝着盯了好片刻,才勾着嘴角,提笔狠狠一扫。

    厚重的浓墨渗透纸背,将“周原”两个字完全覆盖。

    紧接着,他又在一张全新的白纸上写了两个名字。

    萧衡、楚怀瑾。

    胆大心狠的狼崽子,胆小、心却不见得软的养不熟的东西,留着都是后患。

    翌日,楚皇无视百姓,下密旨处死云楚当朝右相,周氏一族被幽禁,等待发落。

    等到影一传来消息,说右相尸身已经被掉包的时候,温衍紧绷着的精神才彻底坍圮下来,这棋走错一步都难回头,还要顶着楚怀瑾这副随时要“为国捐躯”的身子。

    “太傅醒来还要多久?”温衍咳了一声。

    “大抵还要五日。”影一回道。

    “这几日你好生守着太傅,切莫叫人察觉。”温衍有些疲累地闭上眼睛,语气降了好几分。

    “主子,那《太上神符记》定王那边如果有所察觉……”

    “无碍,这几日楚复应当会盯着边境,没功夫回神想这些。”温衍往被子深处一缩,“太傅那边绝不能出一丝差池,否则前功尽弃,记得盯紧一些,等到风声小下去,将太傅送到空尘庙去,这皇城住不得。”

    “是,主子万事小心。”

    温衍千算万算,在内防住了楚复,却忘了在外还有一个萧衡。

    深夜,当一柄寒刃贴在自己颈间的时候,温衍心中只有两个想法。

    第一,大哥,凉脖子。

    第二,话不要说得太早,影一你快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温衍:完了,当场去世。

    萧衡:完了,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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