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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折是被陆沨踹开门, 用制服外套裹住脑袋带出去的。

    当然,诗人和肖老板也被带出去了不过他们是自行裹住了脑袋。

    建筑门口被陆沨调来了一个小型的超声干扰仪,暂时清出了方圆十米的空间, 安折被安全塞进了车里,诗人和肖老板也窜了进来, 三人挤在后座上。

    陆沨回到驾驶座, 道“超载了。”

    安折莫名觉得审判者又在针对他了。

    肖老板主动道“报告上校, 我不是人, 没超载。”

    “哦。”陆沨道。

    他拨了一个通讯“超声干扰仪救援方案可行,建议组织居民大规模转移。”

    通讯器那头传来的是霍华德的声音“转移去地下避难所”

    陆沨道“我先去8区避难所确认安全。”

    “有劳。”

    陆沨便发动引擎, 他们的车子转过一个弯, 朝8区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陆沨的通讯器疯狂连响,城务所刚刚发来求援信号, 5区就请求增援,而5区刚刚得到增援后, 审判庭又打过来说人手已经不够。

    到后面, 陆沨的回答已经变得非常机械。

    “请转城防所。”

    “请转城防所。”

    “请转城防所。”

    “辛苦,请转城防所。”

    “陆沨,你他妈的”

    这次对面是霍华德。

    陆沨直接把通讯挂了。

    挂断后, 他却微微蹙眉, 对旁边的研究员道“我有接到6区的通讯吗”

    研究员“好像没有。”

    陆沨拨号“6区”

    “您好, 这里是6区城务处,请问您”

    接线人语气平稳, 连安折都惊讶了。

    陆沨更是眉头深蹙“审判庭, 陆沨。6区情况怎样”

    对面顿了顿“6区一切正常,请问您有什么”

    陆沨再次打断“一切正常”

    “是的。”

    陆沨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看向研究员。

    研究员先是愣了愣,随后,声音难掩激动“只有一种解释,6区超声驱散仪应急程序成功启动了。”

    诗人“哇。”

    陆沨继续拨通讯“审判庭,陆沨,请再次确认6区一切正常,请确认驱散仪正常工作。”

    “确认一切正常。”接线员的声音甚至有一丝疑惑“上校,是出了什么事吗”

    “是。”陆沨的回答简短直接“立刻升起隔离墙,确认物资供应,准备应急收容。”

    “是”

    “霍华德。情况有变,全城向6区避难。”

    “好。”那边道“城防所负责人员救援转移。”

    “收到,”陆沨道,“审判庭负责人员筛查。”

    “有劳。”

    这则通讯挂断后,陆沨再次拨打了一个号码,安折注意到这串号码格外短。

    “主城,统战中心。您好,陆上校。”

    “审判庭,陆沨。请求全城审判权限。”

    “请给出预期死亡率与执行时长。”

    陆沨这沉默三秒,道“百分之六十,五天。”

    “请等待。”

    “全程审判”安折听到身边的诗人喃喃道“这不就是”

    肖老板目光直直望着前方,道“审判日。”

    五分钟后,通讯器中传来声音。

    “允许执行。”

    “是。”

    车头调转,驶向6区方向。

    一路上,安折觉得陆沨格外沉默。

    当他们进入5区道路时,前方停了一辆城防所的巨大装甲车装甲车顶临时安了一个丑陋的超声仪,正在救援建筑中的居民。陆沨在装甲车下停下,打开车门。

    “我去开会,准备审判日。”他道“你们跟城防所。”

    安折只能盲目听从审判者的命令,直到被城防所士兵塞进装甲车里,他才猛然响起,自己又忘记把衣服还给陆沨了,而陆沨居然也没有要。

    来不及再出去找陆沨,一声闷响,装甲车车厢关闭,光线消失,朝6区方向驶去。昏暗中,周围到处是人的肢体,诗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另一只手抓紧了肖老板的袖子。车厢微微晃荡,闷热潮湿的空气里,不知哪里传来哭泣声。

    “你听见了吗”诗人轻声道“这次审判日,预期死亡率是百分之六十。”

    安折道“嗯。”

    “我有点害怕。”诗人道“我们会活着的。”

    安折不知道,他确实有点紧张,但不是因为审判日,是因为被虫子叮到的那一口。

    诗人似乎感到了他的僵硬,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别怕,先睡吧。”

    安折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车厢的微微摇晃很容易让人进入梦境。

    世界渐黑渐沉,他眼前忽然浮现一幕。

    大地,风,模糊但广阔的视野,奇怪的波动,不是人类所能看到的。

    他在飞,周围是风,他的身体很轻盈。

    在飞向什么地方

    他看见了,一座模糊的灰色城市,有温度从那里传过来

    一个激灵,安折猛地醒了。

    他茫然望着前方的黑暗,方才那一幕太过模糊,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相似的场景他遇见过,在深渊的山洞里,当他的菌丝吸收了安泽的血液,扎根于安泽的内脏和骨骼人类的知识就那样浮现在他的眼前。

    安折轻轻喘了一口气。

    灾难突如其来,也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审判。

    夜深了,6区的门口,昏黄灯光寂寂亮着,黑色的人群沿着隔离墙排成一道长蛇,绵延到视线的尽头。昆虫的振翅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可以想象它们是怎样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座城市,如同注视一座能够繁衍后代的温房。与此同时,轰隆隆的车轮。履带行驶声与地板被重型装甲碾压的颤动也传过来,军方正在源源不断从各个居住区域救回居民,同样担负起运送居民职责的还有轨道交通列车。有时候列车中会混进虫子,但他们顾不得了。这些居民到达6区外围后,就被排在队尾,等待审判。

    队伍是一条黑色的河流,数不清有多少人,他们缓缓向前移动,通过审判后,就可以进入安全的6区。

    机械广播一刻不停强调着“请大家遵守排队纪律”“请大家耐心等待”之类的话。队伍中偶尔会有惊叫声响起,一个活人在众目睽睽下产生变异,队伍周围巡逻的士兵会立即将他击毙。几声枪响后,人群也由最开始的躁动变为死寂。他们前进的速度非常缓慢,没有人愿意上前,然而士兵又在时时驱赶。

    但枪响最主要的来源并不是队伍的中央,而是隔离墙的城门。

    “一百年了,”一位老人道“审判日又来了。”

    老人牵着的那个九岁的男孩抬头惊惧地看向自己的长辈,却没有得到任何一丝值得一提的安慰,老人眼里全是空洞,只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在外面,是虫子在杀人,他们被从虫潮中救出,到了6区,是人在杀人。

    上帝审判世人,尚且有善恶作为依据。

    夜色更深,远处传来苍茫的风声,像遥远的海潮,6区是汪洋大海中唯一的孤岛。

    一声枪响,安折前面有一个人倒下了,两个士兵把他的尸体拖走,每个居住区域都有一个巨大的垃圾焚化炉,现在它承担起了尸体焚化炉的作用。

    又是枪响,又一个人倒下了。

    队伍不断缩短,被杀死的人比通过审判进入城中的人多。

    队伍不断前移,安折看见了这次审判的构造。

    首先是一个缓冲带,由卫兵紧紧把守,假如这个人已经出现了肉眼可以辨别的变异特征,士兵会首先将其击毙。第一关通过后,是四名分布在隔离门两侧的审判官,每个人都有一票否决权,可以随时开枪杀人只要他认为这人不是人类,不论他的同僚的判断是否和他一致。

    他们开枪所杀的人大概占所有死人的四分之一,被产卵和被咬伤不同,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很多人感染的特征都没有明显表现出来。更多时候,他们对视一眼,放这个人通过。

    这时候那个人就会走到血腥最浓的地方,面对最后一个关卡。

    陆沨。

    并非是正襟危坐或垂手肃立的郑重姿态,他依然是那样略带懒散地倚在门下,似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枪,他就用那把枪行使最高,也是最终的审判权。

    又是枪响,他处决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孩子倒下后,眼睛还在死死看着他。

    一个审判官脸色苍白,喉口抽动,躬下腰去,努力抑制干呕。

    陆沨的眼神淡淡往那边一扫“换人。”

    审判官被士兵搀走,短暂的交替时间内,没有人接受审判,穿着白色衬衫的城务所人员上前,给每位审判者拿了一瓶冰水,水里泡着绿色的薄荷叶。但陆沨没要。

    不到一分钟后,新的审判官顶替上来,审判流程重新开始。

    肖老板和诗人你推我扯,谁都不愿意先上前,最后安折被推到第一个。

    士兵看了他一眼,打了个通过手势,安折继续往前走,四位审判官微一对视,也将他放走了。

    安折走到了陆沨面前,审判者那双绿色的眼望着他,灯光下略带晦暗,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仍然像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

    安折微微垂下眼。

    说来也巧,他来到人类基地才一个月,但已经是第四次直面审判者的审判了。

    就在上午,他还被一只虫子叮了手,不过,除了脑海中短暂晃过一些奇异的画面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如果陆沨也不能看出问题的话

    他正这样想着,就见陆沨抬起左手,然后微微下压是通过的手势。

    他松了一口气,走进去陆沨的衣服和工作手册还在他身上,但现在这种场景下,给那样的陆沨还东西显然不合适。

    他在通道口驻足。

    前面有军方的大卡,用最节省空间的方式挤在一起,一辆车能够容纳五六十个人。通过城门的人可以选择上车,车满后军方会把他们载去收容点一些空置的居住建筑,如果连空置的建筑也满了,就将他们分配到正常建筑里,和原住民共处一室,总之,还算有地方可去。

    而如果来者本身就是6区的居民,或在6区有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则可以自行活动。

    不到一分钟,肖老板和诗人也陆续进来了。

    “呼。”肖老板道“我活了。”

    “我们被审判者从城防所救下来的时候就能确定之前没被感染,中途又一直待在车里。”诗人笑眯眯道“通过是理所当然的事。”

    肖老板斜他一眼“那刚才不敢第一个受审的人是谁”

    诗人道“我忘了。”

    肖老板拍拍安折的肩膀“你家在哪里我得找地方睡觉,两天没睡了。”

    安折道“我不回家。”

    肖老板皱眉“那你干什么”

    安折指了指身上的衣服“我等他有空,要把衣服还掉。”

    肖老板拍了拍脑袋“忘了,我不能去你家。”

    “算了,”他道,“我也找我姘头去。”

    安折目送自己师父的背影离开,一时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用“也”这个字。

    就听诗人道“肖老板在地下三层经营那么多年,基地里至少百分之九十的色情书籍和影片都来源他的店铺。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情人数不胜数。”

    安折发现自己的师父好像真的很有名。他道“你们都知道他”

    “基地就那么大。”诗人笑道“谁不知道肖老板是做什么的”

    “不过,他年老之后,倒不是很风流了。”诗人道“提到三层,我又想起杜赛了。你见过她吧杜赛是外城最漂亮的女人。”

    安折点点头。

    诗人叹了口气“不知道她现在又在哪里,如果她死了,我会觉得很遗憾”

    安折没说话。

    诗人被关在监狱,他当然不会知道,黑市三层的老板娘已经死在繁殖季的前奏里。

    安折忽然明白了一点东西。

    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死亡而难过,这是人类独有的一种情绪,这或许是他们比其它生物更怕死的原因之一。

    “你又露出那种表情了。”诗人道。

    安折低声道“什么”

    “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和你无关,你好像只是看着。”诗人把手肘搭在他肩膀上,语带戏谑“你好像在观察我们,或者在怜悯我们,刚才有一秒,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神性。”

    安折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

    他或许真的是不像人的,他毕竟是一个异种。

    “现在没了。”诗人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现在你像个小傻瓜。”

    安折“”

    诗人拍拍他的肩膀“我也走啦。”

    安折“你去哪里”

    “随便吧。”诗人道“城防所没空管我,我要越狱了。”

    他对安折笑笑“再见。”

    安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诗人是城防所关押的犯人,没有通讯器,也没有id卡,他能去哪里,安折不知道。

    或许他会去找他的男朋友,安折想。

    又或许,他去找别人讲基地建立的故事了,然后,不出三天,城防所就会再次把他抓走。

    诗人走远后,只剩安折一个人站在墙脚下,这是一片空地,他不是唯一一个逗留此处的人,旁边还有许多人在徘徊议论,远处也聚集了一些人,不知道在做什么。

    临时拉起的隔离墙不高,是半透明的,在这里他能看见陆沨的背影。

    极光在天空旋转变幻,每一晚,天空的颜色都和前一晚不同,不断有尸体被从城门拖走,进来的人却寥寥无几,枪声和死亡好像是唯一永恒的东西。夜风浩荡,把血腥气吹了进来,安折看不见陆沨的表情,他只是觉得这样一个背影,很好看,很孤独。

    他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怎么在这里”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安折转身,见是那名常跟在陆沨身边的年轻审判官,他抱着一瓶薄荷水,脸色不好,但神色还很温和“不回去吗”

    安折点点头。

    “我想把东西还给上校。”他脱下大衣,道“您能替我转交吗”

    审判官微微笑了笑“不等他吗”

    安折想,他只是穿了一次上校的大衣,但所有人都好像默认他们有了某种关系。

    “我和上校”他措辞“我们不是很熟。”

    “我知道。”审判官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只是没见过上校和别人在一起。”

    他伸手“给我吧。”

    安折确认工作手册和圆珠笔都在后,将大衣简单叠了一下,递过去,审判官的双手托住了它。

    天上,极光陡然一变,像闪电猛地照亮了天空和地面。

    安折心脏重重一跳,一种难以抵御的直觉席卷而来。他难以自抑地望向城门,陆沨的身影,夜色里那样挺拔又孤独的身影。

    他忽然有一种认知,如果他现在离开,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和这个人有任何关系了。

    他再次抓住了那件大衣。

    审判官看向他。

    “我”安折道“我等他吧。”

    审判官温和地笑了一下,将大衣展开,重新披到他身上“谢谢。”

    安折看回陆沨的身影,就在他们说话间,陆沨又杀了两个人。

    他问“他什么时候会休息”

    “我不知道。”审判官道“上校连续工作很久了,可能再过两三个小时吧。”

    安折“谢谢。”

    却听审判官问“你怎么和上校认识的”

    安折回想。

    “在城门吧。”他略过孢子那件事不提,道“他怀疑我不是人,带我做了基因检测,我通过了。”

    审判官挑了挑眉。

    安折继续道“后来我被他抓了。”

    审判官弯起眼睛笑了笑“我知道,你们的胆子很大。”

    安折“”

    “然后就是在城防所了,我有点怕冷,他把房间借给我住了一晚。”安折掰着手指往下数“再然后我和朋友被困在房间里,不知道要怎么办,打了他的电话,就来到这里了。”

    讲完,他问“上校平时也经常帮别人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陆沨确实是个好人。

    “我不知道,他身边没有别人。”审判官却说。

    过一会儿,他又道“有时候我也想保护一些人,但没有人会向审判庭求救。”

    安折抿了抿唇,道“你很好。”

    末了,又补一句“你不像审判官。”

    这位审判官的脾气即使是在他见过的所有人中,都算得上是非常温和的。

    审判官笑了笑“很多人都这样说,或许像上校那样的人才是合格的。”

    安折“好像是。”

    他想,陆沨冷淡的性格或许就是他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判断的原因。

    “今年是上校为审判庭工作的第七年。”审判官道“审判官做出的判断,审判者能够告诉他是否正确,但是对于审判者自己,已经没有人能告诉他是对或错了。他要对抗的是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潜伏的异种,他人的质疑还有他自己。”

    “所以我想,支撑上校在审判庭度过七年的,除了冷漠,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审判官道“希望你能理解他。”

    这个审判官总是将话题导向陆沨,安折看穿了他。

    却见此时审判官微蹙眉头,看向了隔离墙的另一边。

    那里集结了很多人,比方才又多了。安折原本以为是城内的居民来看热闹,但他们神情却都非常严肃,像是来参加一场大型的聚会。

    他们在说话,声音很小,安折隐隐约约捕捉到几个词。

    “比例可怕”

    “四千。”

    “开始。”

    他看见身旁的审判官蹙了蹙眉,朝远处的卫兵打了个手势。

    一队卫兵走了过来,就在这时,集结在墙下的那些人散开了。他们足足有数百人,散开后的规模更显得庞大,并且,不断有新的人从城中走出,加入进来。

    人群中,有人挥了挥手,安折确认是朝着自己的方向挥的。他看过去,是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孔,是他进入人类基地的第一天,领他去了117建筑的人。

    那时候,他们正在游i行。

    安折忽然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了,他睁大眼睛望着他们。

    为首的一个人从衣服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白纸,展开。

    白纸上用红色写了七个大字“反对审判者暴行”。

    随即,那人身边的人也展开了自己的纸张“立即公开审判细则”。

    “请公布审判标准。”

    “拒绝审判日重演。”

    “给死者一个交代”。

    “不接受无理由杀人。”

    “拒绝以滥杀维护基地安全。”

    “请求定期评估审判者精神状态。”

    “致审判庭请为基地人口流失率负责。”

    “现任审判者杀人率远超历代,请给基地一个解释。”

    极光下,这些白色的纸张像花朵一样展开,它们汇在一起,像一片沉默流动的海洋,苍白是海洋的底色,血红的字迹是这片海洋掀起的浪花。

    墙外的人们耸动起来,他们伸长了脖子,目光穿过半透明的隔离带看清对面的情形,死寂的氛围被这突然而来的异动打破,他们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安折却望向城门。

    城门,陆沨的身影微动,侧身往城内看过来。

    那只是平淡无奇的一眼,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回身,上膛,扣动扳机,又一个人倒在了血泊里,是个短头发的少女。

    如果安折没有记错,这是陆沨连续杀掉的第十一个人。

    轮到第十二个人了,是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他惊怖欲绝的目光在陆沨、审判官和地面上那摊深浓的血迹间来回犹疑,迟迟没有迈出向前的脚步。

    持枪的士兵走上来驱赶他。他面部肌肉抽搐,死死看着对面静立示威的人群,最后咬紧后槽牙,闭了闭眼,坐在了地上“我不去”

    这一举动极大振奋了墙里示威的人群,他们将标语举得更高。

    墙外,第二个人坐下了。

    第三个。

    第四个。

    仿佛一股洪流席卷而来,短短五分钟之内,他们像倒塌的骨牌一样纷纷坐下,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踏入审判区,极光在天空狂舞变幻,他们静默地看着中央的陆沨,用拒不配合的态度表达反抗。

    陆沨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他微垂了眼睫,低头给枪换上新的弹匣,这人微斜的眉梢和薄长的眼角天生有一个上挑的弧度,正常时是凌厉迫人,而垂下眼的时候,那弧度就像极了冷漠的不屑和讥哨。

    轻轻一声咔哒响,弹匣换好。

    他道“带上来。”

    城防所的士兵迟疑了片刻,场面足足静止十秒钟后,才有两个士兵迈步上前,粗暴架起第一个坐下的男人。

    陆沨缓缓抬枪。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们。人群中传来一声女人的抽泣,随即,抽泣声像病毒一样传开。仿佛他们即将面临的不是审判,而是屠杀。

    或许审判日本就是一场屠杀,一百年前是这样,一百年后也是。

    就在此时,装甲车的声音打破了紧绷的氛围。带了一队卫兵的霍华德从车上下来,对陆沨道“怎么回事”

    陆沨语气平淡“居民拒绝合作。”

    霍华德环视周围一眼,紧皱眉头“陆沨,你是不是杀人太过了。”

    陆沨语调不变,只是嗓音略带沙哑“没有。”

    “今天情况紧急,”霍华德的副官给他递了一枚扩音器,他对居民道“事关基地安全,大面积感染随时有可能发生,请大家配合审判庭和城防所的工作。”

    没有人动弹。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爆发的感染比起面前审判者的枪口,后者还更可怕些。

    霍华德显然也注意到了大家的沉默,他目光在示威标语上略过后,思忖片刻,道“我们彼此各退一步,审判庭公开审判细则,居民重新进入审判流程。”

    “霍华德。”陆沨的嗓音淡淡响起。

    人群忽然爆发出一片惊叫

    因为陆沨的枪口,缓缓转向霍华德的方向。

    霍华德一愣,随即拧眉道“陆上校,你这是做什么”

    霍华德的卫兵齐齐上前一步,一致抬枪上膛,枪口对准陆沨

    僵持。

    只听霍华德冷笑一声“陆上校,我今天没有接触过一只虫子。”

    陆沨“你已经被感染了。”

    “我理解审判庭想接管城防所。”霍华德声音低沉“但现在是基地存亡的关头,陆上校,你滥用职权,也要有个限度。”

    此话一出,人群立即骚动起来。

    陆沨的手指搭上了扳机。他没有说一句话,但他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他想做什么。

    城防所卫兵同样。他们的动作更大一些,显然,陆沨只要向他们的霍华德所长开枪,他们也会立即将他乱枪打死。

    死一样的沉默,冰一样蔓延凝结开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墙内传来一个人的高喊。

    “反对审判者强权”

    他一呼百应,所有人墙内的,墙外的,原本就在的,新涌入的,全部跟着这一声口号喊了出来。

    “反对审判者强权”

    “反对审判者强权”

    “反对审判者强权”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而中央的陆沨始终不动。

    安折看着陆沨的背影,他几乎忘记呼吸。

    他对陆沨了解不深,可就凭那么一点浅薄的了解,他知道陆沨真的会开枪。

    会死的。

    他身旁的年轻审判官也喃喃道“不要”

    就在此时。

    远方道路,忽然出现一道白色亮光,这亮光不断闪烁着,同时响起的是刺耳的鸣笛声,人群纷纷规避,一辆车身绘着红色尖三角的白色机械车轰隆隆飞速驶来,驶到近前时车门打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跳了下来。安折认得他,一个月前在城门,他的基因测试就是这位年轻博士做的。

    “我是灯塔检测处负责人。”他拿了扩音器,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第一代基因耦合剂在一个小时前配置成功,能实现靶点快速显像,只需要”

    他上气不接下气,又喘了一下,才道“只需要五分钟。”

    说着,他拧开一次性针管,走上前“霍华德所长,如果您愿意配合的话。”

    霍华德坦然卸掉全封闭式防护军服的衣袖,接受抽血,然后看向陆沨。

    其余所有人也看着陆沨,安折知道他们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霍华德基因检测正常的结果,以此证明审判者滥杀无度。

    他身后的示威群众中有人道“我们要改变历史了。”

    他也看见陆沨压下枪口,面无表情倚在壁上擦枪,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他会想些什么安折想。

    三分钟后陆沨擦好枪了,他将它扣回腰间,目光淡淡扫过周围人群。

    安折望着他,或许有那么一个片刻,他和他短暂对视了那么零点几秒。

    安折立刻往审判官的身边站了站,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场。

    陆沨好像勾唇笑了一下,他没看清楚,因为这人下一秒就转回去了。

    还有一分钟。

    示威的人群更加骚乱,他们议论纷纷。

    半分钟。

    十秒钟。

    他们开始数秒。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检测车车顶灯红光大胜。

    不祥的警报声穿透力极强,突兀响起“嘟”

    人群猛地陷入死寂。

    一声枪响。

    不必陆沨动手,城门的卫兵开了枪。

    死寂在这里蔓延开来,没有人说话,最后,博士开口“上校”

    陆沨一言不发,转身向城内走去,他径直越过所有人,也越过安折。

    沉默的人群仿佛被冻僵的木偶,只在他走到近前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缓慢分开一条道路。

    他的身影在安折眼里,和基地城门那一天转身离开的背影重合。安折也只见过他转身离去,而没有见过他向什么人走来。

    审判官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安折。

    安折立刻反应过来了,他抱着陆沨的工作手册,追向陆沨审判者人高腿长,他得小跑才能缀上。

    “上校。”

    陆沨没回应。

    “上校,您等一下。”

    陆沨还是没回应。

    “上校”安折喘了几口气,他本来就没多大力气,这一跑,声音受到影响,更软了一些,他蹙眉道“您慢点,我跟不上您”

    上校停下了,并转头看他。

    安折气还没喘匀,抬头“上校”

    “好好说话。”陆沨淡淡看他一眼,冷声道“别撒娇。”

    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