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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他系此地

    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XuQig找门路,忽遇见

    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欢喜,忙忙叙了两

    句,各自别去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求林如海,转向都中去

    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而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

    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

    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尚未行,此刻正思送女进京。因向蒙教训之恩,未经

    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弟已预筹之,修下荐书一封,托内兄务为周

    全,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弟于内家信中写明,不劳吾兄多虑。”雨村一

    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进

    谒。”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一家,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

    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

    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之流。故弟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清操,即弟亦

    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又说:

    “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吾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

    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原不忍离亲而去,无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已

    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今去

    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内顾之忧,如何不去?”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

    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登舟而去。雨村另有船只,带了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

    行。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带着童仆,拿了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上投了。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像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

    最喜的是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

    村,更又不同。便极力帮助,题奏之日,谋了一个复职。不上两月,便选了金陵应

    天府,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府打发轿子并拉行李车辆伺^候。这黛玉尝

    听得母亲说,他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吃穿用

    度已是不凡,何况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

    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自上了轿,进了城,从纱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

    华,人烟之阜盛,自非别处可比。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

    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

    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是外祖的长

    房了。”又往西不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却不进正门,只由西

    角门而进。轿子抬着走了一箭之远,将转弯时便歇了轿,后面的婆子也都下来了,

    另换了四个眉目秀洁的十七岁的小厮上来,抬着轿子,众婆子步下跟随。至一垂

    花门前落下,那小斯俱肃然退出,众婆子上前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黛玉扶着

    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

    石屏风。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

    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

    丫头,一见他们来了,都笑迎上来道:“刚才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就来了。”于

    是三四人争着打帘子。一面听得人说:“林姑娘来了!”

    黛玉方进房,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

    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搂入怀中,“心肝儿rou”叫着大哭起来。当下侍

    立之人无不下泪,黛玉也哭个不休。众人慢慢解劝,那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贾母

    方一一指与黛玉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妇珠大

    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贾母又叫:“请姑娘们。今日远客来了,可以不必上学去。”

    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位姑

    娘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

    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束。黛玉忙起身

    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归了坐位。丫鬟送上茶来。不过叙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

    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女孩儿,所

    疼的独有你母亲。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见面,怎不伤心!”说着携了黛玉的手又

    哭起来。众人都忙相劝慰,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FgLiu

    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

    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

    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从,他又说:‘既舍

    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

    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

    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

    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完,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思

    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

    只见一qu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

    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

    金盘螭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

    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SaJiao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

    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

    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

    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黛玉道:“这是琏二嫂子。”黛

    玉虽不曾识面,听见他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

    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

    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儿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zui里心里放不下。只可怜我

    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呢!”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

    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别再提了。”熙

    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欢,

    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该打!”又忙拉着黛玉的手问道:“妹妹几岁

    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别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

    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黛玉一一答应。一面熙凤又问人:“林姑娘的

    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屋子,叫他们歇歇儿去。”说话

    时已摆了果茶上来,熙凤亲自布让。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没有?”熙凤

    道:“放完了。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日也没见昨儿太太说的那个。

    想必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

    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罢。”熙凤道:“我倒先料着

    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必到,我已经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

    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黛玉去见两个舅舅去。维时贾赦之妻邢氏

    忙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儿过去,到底便宜些。”贾母笑道:“正是呢。你

    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那邢夫人答应了,遂带着黛玉和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

    堂。垂花门前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翠幄清油车来,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老婆们

    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

    入一黑油漆大门内,至仪门前方下了车。邢夫人挽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

    处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房、游廊,悉皆小

    巧别致,不似那边的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好。及进入正室,早有许

    多艳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书房中请贾赦。一

    时回来说:“老爷说:‘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

    娘不必伤怀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里一样的。姐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作

    伴,也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别外道了才是。’”黛玉忙站起身

    来,一一答应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

    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去迟了不恭,异日再领:望舅母

    容谅。”邢夫人道:“这也罢了。”遂命两个嬷嬷用方才坐来的车送过去。于是黛

    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只见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来。众嬷嬷引着便往

    东转弯,走过一座东西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

    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四通达,轩昂壮丽,比各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内

    室。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

    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多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錾金

    彝,一边是玻璃盆。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圈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

    錾金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

    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

    也不在这正室中,只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嬷嬷们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

    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

    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摆着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摆着汝窑美人觚,

    里面cha着时鲜花草。地下面西一溜四张大椅,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

    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馀陈设,不必细说。老嬷嬷让黛玉上炕

    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东边椅上坐了。

    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了,打量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

    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绸掐牙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笑道:“太太说:

    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南三间小正房内。

    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

    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

    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花椅袱,黛玉

    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让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下。王夫人因说:“你舅舅

    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姐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

    认字,学针线,或偶一玩笑,却都有个尽让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个孽根

    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庙里还愿去,尚未回来,晚上你看见就知

    道了。你以后总不用理会他,你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素闻母亲说

    过,有个内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

    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所说,便知是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说,可是衔

    玉而生的?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性虽憨顽,

    说待姊妹们却是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们一处,弟兄们是另院别房,岂有

    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

    原系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姐妹们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一日姐妹们和

    他多说了一句话,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许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理会他。他zui里一

    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没日,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

    忽见一个丫鬟来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出后房门,

    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甬路,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

    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个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

    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去,少什么东西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

    门上也有几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

    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许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方安设桌

    椅。贾珠之妻李氏捧杯,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

    椅。熙凤忙拉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

    和嫂子们是不在这里吃饭的。你是客,原该这么坐。”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贾

    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坐方上来,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

    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纨、凤姐立于案边布让;外间伺

    候的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

    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

    规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随和些,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

    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

    说话儿。”王夫人遂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儿,方引李、凤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

    贾母道:“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

    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想,这个宝玉不知是怎样个惫懒人呢。及至进

    来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

    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团倭

    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

    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缨络,又有

    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

    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

    来。”即转身去了。一回再来时,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

    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

    用金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

    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kù,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傅粉,唇

    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

    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的极确。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

    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又曰: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

    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却说贾母见他进来,笑道:“外客没见就脱了衣裳了,还不去见你妹妹呢。”

    宝玉早已看见了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儿,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见礼。归了坐细

    看时,真是与众各别。只见: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

    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

    宝玉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贾母笑道:

    “好,好!这么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

    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

    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道:“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

    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道:“何处出典?”宝玉道:“《古今人

    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个字

    岂不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了《四书》,杜撰的也

    太多呢。”因又问黛玉:“可有玉没有?”众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

    玉,所以才问我的。”便答道:“我没有玉。你那玉也是件稀罕物儿,岂能人人皆

    有?”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

    人的高下不识,还说灵不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

    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migG子!”宝玉满面

    泪痕哭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儿;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

    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玉来着。因

    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一则全殉葬之礼,

    尽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的yi灵儿也可权作见了你妹妹了。因此他说没有,也

    是不便自己夸张的意思啊。你还不好生带上,仔细你娘知道!”说着便向丫鬟手中

    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了一想,也就不生别论。

    当下奶娘来问黛玉房舍,贾母便说:“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把

    你林姑娘暂且安置在碧纱厨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给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

    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的g上很妥当。又何必出来,闹的老

    祖宗不得安静呢?”贾母想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

    馀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锦被缎褥之类。黛

    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己的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名唤雪雁。

    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将自己身边一个二

    等小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rǔ母外,另有四个教

    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头外,另有四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

    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rǔ母李嬷嬷并大丫头名唤袭人的

    陪侍在外面大g上。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

    玉之婢不中使,素喜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

    句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把蕊珠更名袭人。

    却说袭人倒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

    有宝玉了。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见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是晚宝玉

    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妆,悄悄的进来,笑问:“姑

    娘怎么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g沿上坐了。鹦哥笑道:

    “林姑娘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了,就惹出你们哥儿的病

    来。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所以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

    “姑娘快别这么着!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状你多心

    伤感,只怕你还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

    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

    信,又有王夫人的兄嫂处遣来的两个媳妇儿来说话。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晓

    得是议论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

    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舅舅王子腾得了信,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毕竟怎的,下回分解。

    却说黛玉同姐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正和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

    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姐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

    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

    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认真读书,

    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

    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所以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

    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

    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虽客居于此,已有这几个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馀者也就

    无用虑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却是两家争买

    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来审。那原告道:“被打死的

    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

    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

    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

    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有踪迹,只剩了几个局外的人。小

    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大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那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

    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使眼色不叫他发签。雨村心

    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这门子一人伏侍。门子忙上

    前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

    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总想不起来。”门子笑道:“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

    爷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么?”雨村大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

    里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耐不得寺院凄凉,遂

    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那里想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还是故

    人。”因赏他坐了说话。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也算贫贱之交了,此系私

    室,但坐不妨。”门子才斜签着坐下。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

    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

    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

    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

    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

    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

    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

    玉g,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接迎。有顿饭工夫方

    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

    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

    老爷如今拿谁去?”

    雨村听说,便笑问门子道:“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

    犯躲的方向了?”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并这拐的人我

    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是一个小乡宦之子,

    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九岁,酷爱男风,不

    好女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设

    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方进门。谁知这拐子

    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去。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打了个半

    死,都不肯收银,各要领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

    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

    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

    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道:“我如何晓得?”

    门子冷笑道:“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

    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是他!听见他自五岁被人拐去,怎么如今才卖呢?”

    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

    我们天天哄他玩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年,虽模样儿出脱的齐整,然大段未

    改,所以认得,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从胎里带来的。偏这拐子又

    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说是打怕了的,万不敢说,

    只说拐子是他的亲爹,因无钱还债才卖的。再四哄他,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

    记得小时的事!’这无可疑了。那日冯公子相见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

    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三日后才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

    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人去解劝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

    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FgLiu人品,家里颇过得,素性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

    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

    得所。谁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

    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

    土。只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

    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

    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路头,且又是个多情的,

    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

    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

    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

    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听见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

    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

    二公?”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

    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自是正

    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说的:‘大丈夫相时而动。’又说:‘趋

    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

    妥!”

    雨村低了头,半日说道:“依你怎么着?”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很好的主

    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

    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

    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

    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便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

    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

    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馀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咐拐

    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

    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

    有了银子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

    酌斟酌,压服得口声才好。”二人计议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少,不过赖

    此欲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

    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便疾忙修书二封

    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此事

    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事来,因此心中大

    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

    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

    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

    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

    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

    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个虚名支领钱粮,其馀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

    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

    年方五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rǔ名宝钗,生得肌骨莹

    润,举止娴雅。当时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

    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

    母亲分忧代劳。

    近因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在世宦名家之

    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自薛蟠

    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卖买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

    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销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

    便趁此机会,一来送妹待选,二来望亲,三来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

    其实只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检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

    等类,正择日起身,不想偏遇着那拐子,买了英莲。薛蟠见英莲生的不俗,立意买

    了作妾,又遇冯家来夺,因恃强喝令豪奴将冯渊打死,便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

    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自己同着母亲妹子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却视为儿

    戏,自谓花上几个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又听见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

    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舅舅管辖,不能任意挥霍,如今升出去,

    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

    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给人住,须得先着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

    “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进京去,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处,或是你姨父

    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宽敞的。咱们且住下,再慢慢儿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

    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会子反一窝

    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呢?”他母亲道:“你舅舅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父家。

    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

    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的收拾房子岂不使人见怪?你的

    意思我早知道了:守着舅舅姨母住着,未免拘紧了,不如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

    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住几日。我

    带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只

    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而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

    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报:“姨太太带了

    哥儿姐儿合家进京在门外下车了。”喜的王夫人忙带了人接到大厅上,将薛姨妈等

    接进去了。姊妹们一朝相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叙了一番契阔,又引着拜见贾

    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又治席接风。薛蟠拜见过贾政贾琏,

    又引着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进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年纪,外甥

    年轻,不知庶务,在外住着恐又要生事:咱们东南角上梨香院,那一所房十来间白

    空闲着,叫人请了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原要留住,贾母也就遣人

    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

    些儿,若另在外边,又恐纵性惹祸,遂忙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

    给,一概都免,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自便,从此后,

    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馀间房舍,前厅后

    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的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上又有一个角门,通着夹

    道子,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

    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

    做针黹,倒也十分相安。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贾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

    在;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

    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过去。谁知自此间住了不上一月,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

    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纨气习,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

    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

    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房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

    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

    过看书着棋而已。况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这些

    子弟们所以只管放意畅怀的。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日后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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