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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我这算是有信念了吗?”秦简睁开眼看着我,眼里露出哀求的神色。

    他其实对所谓的“信念”也是懵懵懂懂,只是因为信任古音,觉得自己应该有这样的东西,就在这里坚守了十年。可敬吗?当然可敬!悲哀吗?悲哀透底!

    我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他的眼睛使劲地点了点头。秦简见我点头,似乎这才放下压在心头十年的石头,眼神也开始涣散,说的话也不着边际起来。

    他轻声道:“《鹧鸪飞》……好听呀,我吹得没他好……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呀?为什么呀?”

    他这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我却听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原来一直以来,《鹧鸪飞》都不是锦笛吹奏的,而是秦简吹出的。给了古月继续活下去的勇气的曲子,是看守他的监狱长吹奏的!

    我一时间被这消息震惊得无以复加,脑袋里一片空白,怔怔地问道:“《鹧鸪飞》是你吹的,你为什么会吹这首曲子?”

    “这曲子是古音教我的,他说他家里数代都是搞音律的。”秦简神志忽然又清醒了过来。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了。“我那时候脾气急躁,他告诉我,当我觉得自己快要失控时,就吹吹这曲《鹧鸪飞》。本来到了这里后,我都已经忘记这事了,但是有一天,一个女囚忽然要求我给她一截竹子做成竹笛,我这才又想起了这事。”

    这事古月曾和我说过,那个索要竹笛的女囚正是锦笛,他也是因此才认定《鹧鸪飞》是锦笛吹奏的。秦简说这话时已经非常吃力了,却喘着气挣扎,对我说,“十年前古音离开这里,是要去查清一件事,但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事。”

    他还是将当年古音离去的事告诉我了,我点了点头,他这么一说我就已经明白了。想必古音当年正是因为得到了什么线索,才从这里离开去追查当年魏家惨案的事。而正是因为他查到了什么,所以再也没能回到这里来,也没能实现对文老太爷的承诺,回到文家将当年的真相告诉我。

    “你能告诉我,当年他从这里离开,是去了哪里吗?”秦简已经命若游丝,我却还是问他。

    “在我的抽屉里,有一封信,”秦简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将这封信送去虎山,给一个叫虎啸天的人。当年古音就是去了……”话没说完,他就头一歪,就此断气,眼睛还直直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去,帮他将眼睛合上,胸口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拳似的,闷得发慌。周围还在喊打喊杀,我回过身来,坐在了秦简的尸首旁,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是如此的可笑。囚犯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成囚犯,狱卒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成狱卒,却在这里互相厮打。我忍不住失神地笑了一声,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厮打渐渐开始收尾,那些囚犯们虽然人比看守多一些,但却多是文弱书生,哪里是这些土匪出身的看守的对手,虽然没有动用枪支,但是所有人却已经渐渐都被赶进了男囚的牢房。

    我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知道要去哪,就朝着牢房走了过去。看守们见我主动往牢房里走,他们知道我实际上算是秦简的客人,都有些诧异。我站在门口对他们说:“秦简死了,这所监狱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所有的看守都惘然地看着我,其中一个迟疑了一下,问道:“可是,我们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呢?”

    是啊,如果监狱不在了,他们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呢?再回去当土匪吗?

    我也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只好转过身继续往牢房里走。除了死伤的囚犯,所有人都进去了。囚犯们经历了这一场失败的越狱,全都垂头丧气,再也生不起抵抗的勇气,就这么站在了牢房的通道上,将通道挤得满满当当。没有人说话,沮丧的气氛占领了整个牢房。

    我从人群中走过,来到人群后的古月身旁,锦笛生死不明地躺在一旁。古月面色灰败地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听见有人走近头也不抬,不过经过了最初的癫狂后,此时却是已经冷静了下来。我也在他身旁坐下,沉默了半晌,才道:“死了四个人,伤了无数,却还是没有逃出去,值得吗?”

    “值得吗?”古月神情漠然,“他们宁愿死,也不愿继续待在这里,你说值得吗?”

    “你承认他们是死了,而不是被鬼带走?”我问他。

    “我知道你迟早会看破这事,”古月淡淡地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所以才会引你往这方面想。”

    我闻言恍然大悟,原来两次转移视线,不让我看到将要消失的人进了哪间牢房,是古月故意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往那方面想。我果真上当,以为当时吴悠不在自己的牢房中,叫了秦简来揭破这事,结果吴悠却好端端地就在牢房里,让我闹了个大红脸,从此就以为自己推测错了,再也没往这方面想过。

    但事实上我推测的所有事都没错,只是漏算了囚犯里有个人会开锁。这也是这个人可以不参与抽长短的原因,因为整个计划都必须用到他,不能让他死。我原本以为在这个计划中,被选中的人需要在进牢房时就先躲到别的牢房去,但事实上他们根本不用,因为只需要那个“老鼠须”趁我不注意时,将他们的牢门打开后再去别的牢房即可。

    事情的真相简单得可笑。吴悠他们之所以会在牢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不是因为被鬼带走,而是因为他们不在自己的牢房里……他们死在了别的牢房,被埋进了土里。

    事情的过程大概是这样的:囚犯们在进牢房大门时,都先回到各自的牢房。然后等大门关上后,“老鼠须”将抽长短时被选中的那人的牢门打开,让他进入临近的一间牢房。然后几个人一起在这间牢房中挖一个坑,将被选中的人埋了进去,填上土恢复成原状。至于工具,想必牢房中的床板就可以充当。

    等天亮的时候,秦简他们进入牢房发现人不见了,即使在那个人的牢房里掘地三尺,也不会发现任何踪迹。他们不知道真相,自然不会再去挖别的牢房的地,所以自然而然就会觉得人从牢房里消失了。而事实上,现在的牢房中正埋着四具尸首,那是四个被活活埋杀的人!

    至于我看到的那个穿墙而过的鬼影,也是当时那几间牢房中的犯人装扮的。白影根本没有穿墙,只是先由一间牢房中的犯人穿上白衣,在我目力所及的地方走动,然后走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这时另一间牢房中穿白衣的犯人再从我的目力死角走出,便会让我以为是前面那间牢房的鬼影穿墙过来了。

    实际上,那不过是不同的人穿着白衣,轮流出现在我眼前罢了。当时跟在“鬼影”后面的“老姚”,也根本不是老姚,只是由同牢房的犯人假装的。在当时那样的气氛下,只要有个人假装被鬼带走,我又怎么会怀疑这一切?

    至于老姚,我相信他那个时候其实早已被埋进了土里。所谓鬼影午夜时分才会出现,不过是用来骗我和秦简的,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时辰,从而在其它时辰放松对牢房内的观察。

    吴悠的消失,就是因为我上了这个当,直到快午夜时才盯着他的牢房看,而在此之前他早已被埋了。我不知道他们躺在那个冰冷的土坑里,任由一捧一捧的土摔落在脸上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而要竭力忍着一声不吭,又需要多大的勇气。我想到这里,心都在一阵一阵地抽搐。

    古月显然不打算与我讨论真相,我心中还有疑惑,只好自己问他:“本来吴悠一向都不参与抽长短,为何后来他一直说自己该死,又参与了进来?”

    “他本来就该死。”古月随意地道,心不在焉,“他本是富家子弟,家里为他说了门亲事,他却受了新思潮的影响,要做个自由的人。他那未过门的妻子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对他说,如果他不愿意这门亲事,那就两家协商解除了这门亲事也罢。”

    “后来呢?”我见他忽然说起吴悠的陈年旧事,心想大概是吴悠没有和那女子解除婚约,便自己偷偷跑了吧。此事事关女子一生,就这么一跑了之确实过分。

    “后来?”古月忽然冷笑起来,言语中满是不屑,“后来他骗他那未婚妻说并非对她不满,让她放心,却偷偷自己跑到报社去登报和她解除了婚约。这事在当时轰动一时,他未婚妻不堪其辱,最后跑到他家门口吊死了,以示抗议。”

    人家明明愿意与他协商解除婚约,他却非要欺骗人家,还要登报将此事广而告之,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听得义愤填膺,又有些奇怪,问道:“他未婚妻并非不肯解除婚约,他为何非要如此?”

    “为何?”古月往旁边吐了口唾沫,“他那时结交了一大批受新思想影响的朋友,要出风头,彰显自己的做派,所以一定要大家都知道他不肯屈从家里的安排,是个自由的人。”

    我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好半晌才道:“新思潮教大家做自由的人,可是并没有教唆他凌辱别人吧?”

    “这事不过是因为他蠢,与新思潮何干?”

    我一想也是,此事确实只与人有关,而与什么思想无关。我理解了吴悠为何会说自己早就该死了,想必他当时做那件事时,也未曾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这些年来更是时刻活在了内疚中,所以神志才会出了问题。

    不过他这么多年来虽然自责,都没有表现出来,为何却在这几日忽然说起自己该死了呢?我心中一动,问古月:“你故意向他提起了这事,以此来刺激他参与抽长短,对不对?”

    “是啊。”古月随口答道,还是漫不经心。

    “不对。”我盯着他道,“吴悠忽然说自己该死,是在昨日刚出牢房的时候,而那时我们都被秦简隔离了,你根本没有时间去刺激他。不是你,是另外的人在刺激吴悠,这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