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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医院躺了三天,许然勉强能自己坐起来了,白天他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望着窗外发呆。

    医生知道他性子有些古怪,也不多与他攀谈。许然乐得清静,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等晚上躺下来的时候尾椎骨都疼。

    他想起了以前的日子,贺承应允了要回家吃饭,却迟迟不回来的日子,他就是这样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一成不变的风景,数着略过的车子,看到第几个的时候贺承才会出现。

    那时候满怀着期待,也不觉得失望,从一数到三十、四十、五十,甚至数到一百,他总是相信,在第一百零一个的时候,自己能看到那辆黑色轿车出现在视野里。

    许然不记得最后自己有没有等到那辆车了,等待的时间太漫长,长得他记忆模糊。医院的风景和家里的不一样,但没多少人出现,都是寂寥。

    不得不跟单位请假了,这几天,只有何宇轩跑过来看他。

    望着何宇轩那张惊慌失措的脸,许然笑笑,道,“只是个小车祸,不打紧的。”

    他没跟何宇轩解释太多。何宇轩还年轻,这辈子都接触不到那些黑暗的东西。

    但何宇轩明显不信,尤其是看到他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伤,脸色更难看了一分。

    许然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你去帮我倒杯水吧。”

    水房在走廊另一头,弄走了何宇轩,他躺在床上发呆,没一会儿目光又转到了窗外的树上。

    树梢上有花苞,这一面朝阳,日头正好,粉嫩的花骨朵被金色的阳光晒得几近透明。许然喜欢这样的画面,好像这世上所有柔软都被揉碎了捏成团,统统塞进他的眼底。

    何宇轩拎着一暖瓶热水回来,正看到许然望着外面出神。

    许然很瘦,也很苍白,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落寞过。何宇轩甚至从他投下的影子里看出了淡淡的委屈,消瘦的身体在阳光的拥抱下,被寂寞环绕。

    “许哥。”何宇轩开口,嗓子哑得不像是自己。

    许然回过神,对他笑笑,“谢谢你。”

    “……许哥,你还有多久才能出院?”

    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原本何宇轩想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仿佛不问这个问题,许然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似的。

    许然想了想,道,“两个月?”

    何宇轩心一凉。

    住院需要一个月,许然又给自己宽限了一个月,单位是不可能允许他这样做的,许然明白请假的规矩,他这样说,就代表着没想回去。

    何宇轩在病床旁坐下,看着许然瘦到青色血管突出的手背,轻声问,“你打算去哪儿?”

    许然歪歪头,没给出个答案。

    是啊,去哪儿呢?以前跟贺承在一起时他哪儿也不想去,好像自己这一生只需要守着这座城市,守着和贺承的一亩三分地,那是他曾经以为的一辈子,这会儿突然要走,也不知应该走到哪里去。

    “再说吧。”最终许然道,“还有两个月呢,我慢慢想。”

    何宇轩离开了。他原本是想劝许然的,但在对上那双平静如水的眸子以后,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何宇轩之后,第二个来看他的是白锦明。

    许然这才知道自己的主治医师是白家的旧识,小时候白锦明和朋友们耍闹受伤,都是胡医生给做的包扎,好让那帮混小子有力气回家挨骂。

    白锦明出现时拎着一篮子价格不菲的水果,在床边一坐,拿起个苹果就开始吃。

    许然看得有趣,笑着摇摇头。

    等把一整个苹果啃完了,白锦明把手擦干,才说,“你以前总愁眉苦脸的,是该多笑笑,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许然摸摸自己的脸,问,“他呢?”

    “他?工作吧。”白锦明含糊了一下,“我下次带他来看你。”

    “不用了。”许然道,“他忙,有空闲时间,还是让他多休息吧。”

    “……你恨他吗?”

    许然一怔,第一反应是在开玩笑,却发现白锦明正很认真地看着自己。

    许然敛了笑,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不恨他,恨他做什么呢。”

    许然低着头,双手扯着被角,在洁白如雪的被单上折出一朵花,“又不是他的错,麦兴想要的东西,就算换一个人,他也是会这么做的。”

    只不过运气不好,那个人是我。

    “贺承他……”

    提到贺承名字时许然肩膀骤然一抖,这个变化没有逃过白锦明的眼睛。

    他顿了顿,道,“这次的医药费你不用担心,全由贺承来掏。你安安心心养伤,争取早点康复。”

    许然弯起眼睛,轻声说,“我以前都没发现,原来你是个好人。”

    白锦明被他逗乐了,丢了个橘子过去,“我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被贺承衬的,其实内里我跟他是一路货色。”

    许然握着橘子也笑。白锦明对他就像对待小动物一样,看着可怜就给碗水喝给口饭吃,也仅止于此了。但这不妨碍许然感谢他,对许然来说,多微弱的支援都是恩赐。

    白锦明问,“你之后怎么打算?”

    “先养好伤,然后回去工作。”许然掰开一瓣橘子放进嘴里,让清凉的酸甜汁水流进齿间与喉咙,“就像你说的,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他撒谎了。

    早在何宇轩来之前,他就借医生的手机写好了辞职信,就像是凭着一股劲笔直向前冲,还没等回过味儿来,他已经跟人事部提出了辞呈。

    这件事,他没跟任何人说。

    当年一腔孤勇跟在贺承身边,熬过苦日子,受过不少伤,现在就当是回档重来。只不过身边少了一个人,让这漫漫长路上没有了期待。

    能怨谁呢。

    他该恨贺承吗?许然自己也闹不清。伤痛是有,绝望是有,但他从未后悔过。如果重回十八岁,面对贺承,他依旧会说出那句“喜欢”。

    他不知道麦兴与贺承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现在也不想知道了。那些人的拳打脚踢还残留在身体里,每一寸淤伤都郁积着痛楚,牵扯起来刺痛神经。他尽力不去想那二十四个小时中的一切,比起麦兴他们的拳脚和冷言冷语,让许然更难过的,是自己不断期待、又失望的心。

    必须不停地告诉自己“他会来”才能保持清醒,许然恨透了这个毫无办法的自己。

    他会来、他不会来、他会来……

    如果眼前有一亩花田,许然能将每一片花瓣都摘下来,细细地数,到最后数乱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最终贺承来了,麦兴说,比他预计的晚了三个小时。

    许然没有说,其实贺承能来,就已经超出了他的期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对贺承有所期翼?是乔安回来以后,是不知道第多少次被绑在床尾的夜晚,还是,更早以前?

    感情从热烈到平静,再到麻木,需要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所有的地方都走遍了,也没有在贺承心里找到一处属于他的位置。

    就连一直以来以为的那个阴暗的小角落,也并不是专属于他的。

    许然觉得自己这腔热血冷得太快,但仔细想想,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了端倪。

    麦兴是个借口,仅此而已。

    他许然从小到大一直是个胆小鬼,就连最后的自立,也要用逃的。

    他想逃得远远的,远离这座城市,远离这十年大好时光。远离所有的一切,如果有可能,他想把过去的自己彻底抹杀掉。

    不留余地,不留遗憾。

    在医院里的日子很无聊,许然跟医生借了些书,一本一本地看,也没学到什么,书的内容转头就忘了。身上的淤伤好得快,只是肋骨骨裂让他不能剧烈运动,也不能大声说话。这正遂了许然的心意,他心安理得地安静下来,有时候三天都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越来越沉默,就越来越觉得这张嘴是多余。以前的日子围着贺承团团转,担惊受怕,现在彻底不需要了。

    闲暇的时候,他托医生帮忙买了个新手机。之前那个被阿文踩坏了丢在路边,估计也没办法找回。以前存的所有电话号码都丢了,许然盯着空荡荡的电话簿发呆,点开号码键盘的手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能记住的,只有一个号码。而那个号码现在已经不需要再保存下来了。

    终究是什么都没有留下,许然将屏幕熄灭,通过漆黑屏幕的反光看着自己的脸。

    消瘦憔悴的一张脸,如果少年时期的许然能被称作“清秀”,那现在的这个,只剩下悲凉。

    从提辞职到正式离职还有一个月的缓冲期,新申请的手机号要给单位报备,刚发过去没多久,就有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了短信。

    是副主任。他问许然决定去哪儿。

    许然还没有想好,半天没有回复。

    副主任直接给他打来电话,“我知道你提离职的事情了。虽然有点快,不过如果你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朋友的公司现在正在招技术岗位的职员,跟我们现在的工作类似,你去的话,应该能很快上手。”

    许然有些受宠若惊,他不知道副主任为什么这样提点他。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副主任那边说的云淡风轻,“我看人一向很准,你需要一个新的平台,我需要一个人才,这么多年在那间办公室里你坐的最稳,没有必要为了那些人的利益牺牲掉你应得的东西。”

    “我……”

    许然张张嘴,一时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副主任说,“没事,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谢谢。”

    许然贴近听筒,握着手机的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面对这样的善意,他只能说谢谢。除了这个,他竟再没有什么能用以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