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看到贺承打了石膏的左手,白锦明愣了半天才问,“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贺承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就是让自己清醒一下。”

    “……疯子。”白锦明咋舌。

    他们绝口不提昨天发生的一切,白锦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两家的合作项目终于有了新进展,现在需要贺家牵头拍板。

    白锦明说,“老头子那边终于松口了,其他都还好,就是想在别的城市开拓新市场。你问问你家有没有感兴趣的城市,要是有门路,海外也可以。”

    “你家今年野心不小。”贺承单手翻着文件,随口说道。

    白锦明笑笑,“做生意,没有野心才是瞎了。”

    趁着贺承看文件的功夫,白锦明悄悄打量着他受伤的手。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厚厚的石膏将左手拖累住,跟西装革履的贺承显得格格不入。总觉得今天贺承哪里不太对劲,看了一会儿白锦明才发现,他的领带系得歪了些。

    估计是昨晚没解,今早直接从头上套进去的。这对于有强迫症的家伙来说简直是煎熬,看着贺承那张努力板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脸,白锦明觉得好笑,轻咳一声移开目光。

    贺承抬头看他,问,“你不回去?”

    “急什么?我回去又没有事做。”悠闲的二世祖给自己倒了杯茶,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怎么,嫌我烦,现在开始赶我走了?”

    贺承瞥他一眼,道,“你爸昨天没说什么?”

    “他?”白锦明一愣,“他能说什么?”

    “……别跟我走得太近,之类。”

    “你以为小孩子过家家呢?还别走得太近,怕我被你传染吗?”白锦明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咧嘴一乐,“贺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感性了?”

    他笑得肚子疼,贺承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白锦明也意识到了什么,逐渐收敛了笑容。

    “……你认真的?”

    贺承用沉默回答了他。

    白锦明在心中默默骂了句街。

    虽然酒会上的争吵麦兴没有占到上风,但他与贺承之间的恩怨旁人都看在眼里。在外人眼中他们两个牵绊颇深,之前又出了事,真要闹起来两家谁也讨不到好处。

    况且麦兴横惯了,正常人都要绕着走,能跟他对上的要么是特别硬气的家底,要么,就是跟他一路货色。

    贺承家底够硬,可惜,出了许然的事情后所有人都只会往后者去想。

    有时候贺承也奇怪,那些人模狗样的家伙哪个不是二婚三婚,或者小三小四成群,有什么脸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可社交圈就是这样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都有一套自己的评判标准,说是你的错,就是你的错。

    倘若再年长上十岁,贺承便不用看那群人的脸色。但他现在只是个被父亲撤了工作的二代,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强硬下去。

    白锦明有些担心,“你打算怎么办?”

    贺承冷笑一声,“不怎么办。他们怎么看我是他们的事,我只想知道麦兴还有什么恶心人的法子,有能耐都使出来。”

    “……我得提醒你,麦兴不是个正常人,你不能跟他对着干。”白锦明严肃道,“狗咬你一口你还能咬回去?以后找机会敲他一棍子就得了,别跟自己过不去。”

    “但事情已经发生。”贺承合上文件看着他,“如果是你,你打算怎么办?”

    “等?”白锦明耸肩。除了等舆论慢慢消退他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众口难调的事一向不是他的强项。

    贺承却摇头,“还有一个办法。最简单的办法。”

    他站起来,看着高楼之外的蓝天白云,沉声道,“把‘源头’找回来。”

    白锦明拿着茶杯的手一抖,差点把热水洒到身上。

    不是贺承突发奇想,昨晚包扎完左手后他就在医院大厅坐到了天亮,反复思考着应该怎么扳回一局,渐渐地他发现,无论怎样他都逃不开“许然”这个名字。

    从许然离开后他就一直想逃离这个魔咒,现在看来既然逃不开,倒不如主动迎上去来得快些。

    “……你找他回来是想干什么?”

    白锦明皱着眉,努力斟酌词句,“不是我说,他之前因为你被麦兴伤得够深了,你还想让他被麦兴绑了打一顿?就他那个小身板能不能撑得住可难说,你想扳倒麦兴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做人……总得有个底线。”

    贺承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有那么没人性吗?”

    “……”

    你自己觉得呢?白锦明在心中默默反问道。

    “行吧,”白锦明暂时妥协,“你想怎么找?”

    贺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丢给他,“既然麦兴能找到他,那别人也能。”

    白锦明一头雾水地翻开文件夹,监控截图里火车站大厅中央许然单薄的身影被人用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

    “他乘车去了南方。”贺承重新坐下,慢慢晃悠着转椅,道,“现在只要有了对方的手机号,就什么都能查得出来。”

    “……手机号?”

    “是。”贺承道,“你也算派上了点用场。”

    出了办公室,白锦明去卫生间对着镜子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把后进来的小员工吓了一大跳。

    *

    许然第三次从梦中惊醒。

    他记得铺天盖地的黑暗,充斥着仿佛能将人吞噬的恐惧。远处有一扇门,门后露着点点白光,他拼命向门奔跑,却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腿,像在浓稠的液体中前进,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

    他想吼、想叫,在开口的一瞬间白光笼罩天地,下一刻,他已经在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出神。

    被子压得他浑身难受,他坐起来,脱掉上衣,任由夏夜风干身上的冷汗。

    好像听见有人在唤他,远远的,叫着“许然、许然”,他却听不清这声音来自于谁。他用力敲了敲脑袋,好像听见脑袋里有水发出咚咚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严重耳鸣造成的错觉的。

    小时候早已痊愈的耳鸣忽然有复发的迹象,大概是换了个环境的原因。他现在还不太适应南方的气候,一下进入夏季,整个人由里到外透着虚脱的燥热。

    但这已经是这些年他过的最开心的日子,连带着身体上小小的伤痛都可以忽略不计。他将被子搭在一边,将身下的毛毯拽出来盖在身上,重新躺下。

    失眠。

    许然对着天花板哭笑不得。

    自己这是怎么了?

    天亮前好歹睡下,到了七点半又雷打不动地自然醒。这样反复折腾了几夜许然整个人都颓了下去,脸色苍白得像张纸。

    反倒是董子琦这家伙最近越来越滋润了。他刚在期末考试考到了年级前两百,虽然分数不高,但比他以前的成绩要好得太多太多。董家父母大喜,奖励了他两台游戏机,又给了许然新的工作——看着董子琦写暑假作业。

    董子琦在回合间隙瞄了许然一眼,指了指二楼,“你要是困了就去睡会儿吧。”

    许然摇摇头,“我不困。”

    “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有那黑眼圈,cos熊猫?”

    许然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得了,我还不知道你?我去睡了你好打游戏是不是?今天的三个小时游戏时间结束了,你打完这局就去写作业。”

    董子琦嗯嗯地说好,手上动作一刻不停。

    许然静静地看着他。男孩的侧脸在午后日光的照耀下显得干净而纯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在眼睛上投下斑驳的淡影,浅浅地刺入心房。

    如果不是工作在身,许然根本不想打扰他进行唯一的娱乐活动。他去厨房给董子琦倒了杯橙汁,回来就看到董子琦俯身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许然怕他跌倒,忙过去扶住轮椅,问,“找什么呢?”

    董子琦把手机递给他,许然一看,是刘铭发来的机票信息。

    “我还有一个手柄,舅舅今天晚上过来,我要他陪我打游戏。”

    许然失笑,“小鬼一个,就知道玩儿。”

    刘铭研究生时期就开始自己创业,现在生意做到了祖国最南端,算不上大老板但那身份确实羡煞旁人。对于董子琦接纳了许然这件事他并不觉得惊讶,只是说,“我就知道你可以做到。”

    许然笑着摇摇头,“是他自己聪明,跟我其实没多大关系。”

    刘铭摸了摸董子琦的脑袋,“夸聪明不夸努力,说明表现得不怎么样。今晚没有游戏玩了,赶紧写作业去。”

    董子琦原本挺开心的一张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赌气不理两个大人了,转出客厅找保姆要吃的。刘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回头对许然说,“琦琦从小就不太爱见人,加上截肢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我曾经以为他这辈子都会待在这栋房子里不出去了。”

    “怎么会呢?”许然疑惑,“他总要长大的。”

    “没有人教他。”刘铭叹了口气,“我姐和姐夫工作忙,对孩子百般溺爱,我生意又不在这座城市,外人又有谁能真正理解他的心情?”

    他顿了顿,“以前也请过家教,那人对琦琦说,他会觉得生气难过只是因为想撒娇,不过是没了两条小腿,安上假肢就好了,没有必要难过,太矫情了不像个男子汉。琦琦气得三天没吃饭,把我姐吓的,之后再也不敢请人来家里了。”

    “……”

    “我得跟你道歉,”刘铭对他低下头,“在介绍你来之前,我给我姐说了你所有的情况,也看过照片,他们才敢让你试试。”

    健全的人无论说什么,董子琦都只会觉得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唯有许然,这个跟他情况相近的人,才会产生一点微乎其微的共鸣。

    看着刘铭的发顶,许然心中忽然掀起一股年深日久的酸涩。

    他又何尝没听过这种话?那些自以为是鼓励的话在当年的他听来只有深深的嘲笑。他有多想对那些人说你们懂什么?如果真像你们说的没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你们还会用那种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可怜的异类?

    他消沉过、彷徨过,最终在时间的流逝中选择与自己妥协。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年那些人中或许真的有想要认真鼓励他的,但都被埋没在了无止境的嘲笑与讽刺之中。

    让董子琦去分辨哪些人带有善意、哪些带有恶意还很难,他见的人太少了,比当年的许然还少,注定不可能接受那些听起来比较刺耳的忠言。

    许然叹了口气,“我会尽力帮他。”

    刘铭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晚饭后他跟刘铭聊了很多,大学时没有机会接触,这会儿倒觉得彼此挺投脾气。刘铭好歹是陪着董子琦打了游戏,非拉着许然一起看,等结束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住下吧,大晚上的回去也不方便,反正这里没外人。”刘铭说。董家父母都出差,保姆下班回家了,房子里就剩他们三个男人。

    许然还没说什么就被人塞了新的睡衣和洗漱用具,无法,只能含笑答应。

    这一晚董子琦很兴奋,上了床以后还拉着刘铭絮絮叨叨地说话,好容易给哄睡了。洗漱完毕许然去客房,路过二楼客厅的时候看到刘铭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喝酒。许然脚步顿了一下,走了过去。

    刘铭把啤酒递给他,许然摆手说不喝。

    “你以前聚会的时候就不喝酒,怎么现在一点都没变。”刘铭说。

    “我本来就不爱喝。”许然笑道。

    沉默半晌,刘铭忽然问,“以前聚会你总要在九点前离场,他们都说你对象管得严,是真的吗?”

    许然一怔。

    九点是贺承从公司实习回来的时间,他总要去接人,大多数时候要给那个忘记吃晚饭的家伙带些宵夜。

    没人知道许然要见的人是谁,都擅自认为是某个跟他一样沉默内敛的姑娘。

    “毕业的时候你不是挺想留在北方的吗,怎么忽然到这儿来了?”刘铭问,“跟对象处的不顺利?”

    “是啊。”

    许然双臂架在栏杆上,望着月光下朦胧的城市夜景,淡淡道,“前段时间分手了。”

    刘铭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喝了口酒,道,“贺承那家伙确实不好伺候。”

    “……什么?”

    许然大惊,猛地抬头看他,用力太猛差点栽倒。刘铭连忙扶了一把,无奈道,“反应这么大干嘛,我早就知道了。”

    大三那年的一个晚上,临近熄灯时间刘铭匆匆从校外赶回来,正看到许然拿着个餐盒,对一辆黑色轿车里坐着的人说着什么。

    用刘铭的话说,就是……

    “那时候就算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单看眼神就知道,车里的那个一定是你的爱人。”

    又过了两天在某个企业的宣讲会上,刘铭知道了贺承这个名字。

    不为人知的心事被毫无征兆地提起,许然心脏跳得厉害,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认识他?”

    “学校里自主创业的学生没有不认识他的。”刘铭耸耸肩,“不过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记住他的名字。”

    “……”

    许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刘铭知道他的性向,会不会觉得对董子琦的影响不好?刘铭知道的话,董家父母知道吗?

    他兀自慌乱着,刘铭看了他一眼,宽慰道,“放心,我没跟我姐说。没有必要。”

    “……谢谢。”

    等许然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刘铭问,“为什么是他?我知道有不少gay的性格比贺承要好得多,你不应该被他那种人束缚。”

    为什么是他?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许然了。

    过了很久他才回答,“就……大概是孽缘吧。”

    刘铭拍了拍他,不知是什么意思。许然有些混乱,跟他道了晚安逃回客房,刘铭也没有阻拦。

    莫名坐立难安,许然又去洗了把脸,回来坐在床上发愣。

    董家的房子很大,大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客房没什么摆饰,空空荡荡,像极了许然现在的心情。

    刘铭居然知道。

    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毫无睡意,但已经午夜了,他必须强迫自己睡下。合眼前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过来看,发现是给董子琦买的练习册的配送消息。

    送货地址是董家,确认明天收货。发送短信,关机。

    闭上眼睛,浑浑噩噩地陷入梦境。

    许是床铺比家里软的关系,这一夜他没有惊醒,一觉天亮。

    第二天中午快递到了,董子琦一听是练习册就躲得没了影,许然去收件签字,中午大太阳晒着,快递员将帽檐压得很低,都看不见表情。

    “是许然先生本人吗?”他反复确认道。

    许然就差把身份证给他看了,快递员才将包裹递给一旁的刘铭,转身离开。

    刘铭眯起眼睛望着快递员离开的背影,说,“这年头还有这么敬业的快递员,难得。”

    许然也觉得奇怪。南方的夏日晒得人头晕,他莫名有些心悸。

    怪了,昨晚休息得不错,怎么还是这么不舒服?

    心头笼罩着淡淡阴云,许然努力让自己不这么敏感,把那点不安尽数抛到脑后。

    已经没什么能够伤害他的了,所谓心悸,大概是水土不服产生的错觉吧。

    刘铭这个年假放得十分惬意,每天都出门溜达,硬拽着董子琦不成就转过来祸害许然。除了家教日白天晚上的接送,周末还非拉着人走街串巷地找小吃。c市市井文化丰富,就算转上三个月都不带转全的。

    许然走路不方便,就坐在店门口看他从街头走到街尾,再回来,每次都买的拿不动为止。

    “离家太久了,就想这个味儿。”刘铭毫无形象地吸溜一碗豌杂面,红红的辣油附在面条上,看得极少吃辣的许然口中生津。

    许然拽了张纸递给他,说,“想家就多回来嘛。”

    “哪儿能由着性子来呢,总得讨生活。”刘铭淡淡地说。

    讨生活,许然特别喜欢这个词,好像日子里所有的不如意在这个词面前都不值得一提。无论腰板是弯是直都得过下去,这么一想,以前受过那些的苦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刘铭再没提过关于贺承的话题,只是像对普通朋友那样对待许然,这让他十分感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有你的,我有我的。”刘铭道,“而我对窥视别人的秘密没有兴趣。”

    这么委婉地说“我不在意你是gay”许然也是第一次见。他身边总有一些神奇的人,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都想介绍刘铭和白锦明认识认识。

    想到白锦明,就不得不想到贺承。最近他开始频繁地回忆起过去,一方面是因为独自生活的激情慢慢退去,一方面是因为董子琦。看着他,许然总能想起自己那不算辉煌又不甚荒唐的高中时光。

    想起贺承的时候越来越多,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心脏不会再抽痛,这是个非常好的兆头。

    七月中旬天气热得人发懵,董子琦天天待在空调房里不觉得,倒是苦了总要两头跑的许然。刘铭提议他住下,反正这里有的是客房。犹豫再三之后,许然还是答应了住到刘铭离开。

    再开学董子琦就上高三了,现在他需要恶补高一高二的理化生基础。带着他许然觉得自己也把高中重新过了一遍,每天除了心累再没其他感觉了。

    晃晃荡荡,到了月底。

    心悸的毛病不知什么时候好了,许然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不适的感觉。看来真是水土不服造成的,许然想,等秋天的时候一定要多出去走走,锻炼一下提高免疫力。

    董家的别墅大得像个城堡,困住了两个行动不便的家伙,所有跑腿就由刘铭代劳。这天许然跟董子琦正在楼上补课,大门外门铃响起,刘铭放下手机出了院子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英俊却面色不善,冷冷地问他,“许然在吗?”

    刘铭隔着大门打量他,半晌,道,“贺承?”

    贺承冰冷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他对这个陌生的面孔没有一点印象,也丝毫不感兴趣,只是问——“许然在吗?”

    刘铭咧嘴笑笑,开门,“他在。”

    “叫他出来。”

    刘铭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自己叫。”

    我可不伺候你。

    贺承冷哼一声,从他身边走过。

    走进别墅的时候贺承还想,要用什么方式把许然找出来,进了门却发现完全不用费心。

    许然就站在二楼的台阶上,脸色苍白,愣愣地看着他。

    贺承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一如往常开口命令道——

    “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