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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室的门开开合合,医生护士不断地进出,白衣上鲜红的花刺痛了贺承的眼睛。

    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洁白如雪的墙面良久,目光下移,落在地上。

    地上有一滴血,被人踩得脏了颜色。

    许然已经被推进手术室三个小时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走廊里弥漫着混杂消毒水的血腥味,不停刺激着贺承的鼻腔。

    他不喜欢异味,可也就这么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

    撞许然的是一辆大卡,半夜运货,那个拐角是他们每晚的必经之路。路灯是前天坏的,街道报备了维修,还没来得及动工。

    谁又能想到会有人大半夜过马路,听见了车轮声却不躲呢。

    贺承动了动肩膀。身体僵硬得厉害,十指纠缠在一起,关节紧得发白。

    从车灯照来到许然倒下,整个过程他看得一清二楚。

    也就忘不掉映在眼底的那一片血红。

    他扯了扯领口,将紧勒着喉咙的领结松开,透出一口气。

    活了二十八年,他早已见过生死。曾经破产的对手从他家公司楼顶跳了下去,贺靖堂指着那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说,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

    那年他十四岁,白布上点点红斑成了纠缠他半年多的噩梦。

    闭上眼,当年的景象浮现眼前。

    吵杂的人群,相机快门的咔嚓,远处长鸣的警笛,在深沉的记忆里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黑暗的内里。他从裂口走进去,看到一束光。

    光芒中许然站在那里,背对着他。许然没有拄拐,腰背挺得很直,轮廓温柔得让贺承想起那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曾经。

    贺承想唤他,却发不出声音。许然却像注意到了,主动回过头来。

    他笑了一下。

    贺承猛地惊醒。

    他还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双手支撑着额头,背上全是冷汗。

    他看到许然眼中骤然亮起又瞬间暗淡无踪的光。

    天刚亮,刘铭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赶到,带来一身露气。贺承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

    刘铭问,“怎么回事?”

    贺承没理。

    刘铭直接去问了护士,护士只说,“难。”

    要救回来,难。

    贺承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冷静。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别为了这点小事失了分寸。

    小事?

    这是一条人命。

    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在自己面前倒下是很恐怖的一件事,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凝固下来,风也没了生息,满眼只剩月光下惨烈的景象。贺承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自己慌了。

    他记得自己奔跑起来,在许然面前蹲下,却惊恐地发现他眼中无光。那时候许然还有意识,不停地咳嗽,想抬起手却使不上力。

    贺承去抓他的手。湿乎乎的,瘦弱而冰凉。

    许然把一个小东西放进他掌心。

    医院里,贺承把掌心摊开,看到那枚该死的领带夹,黑宝石覆上了血,变得黯淡无光。

    贺承忽然感到一丝慌乱的焦躁,他起身来到卫生间,在水池前不停地冲洗着领带夹,看着血水从指间流淌下来,在洁白的洗手池里汇成一条细细的水流,冲入下水道中。

    怎么洗,那原本漂亮的修饰却怎么都无法恢复原本的模样,只有血水一直在流,好像永远也冲洗不干。

    就像倒在地上的许然,贺承不知道那具纤细的身体中哪儿来那么多血,从鼻子嘴巴里不停地往外流,止都止不住。

    贺承握紧拳头,狠狠砸在水池上。领带夹的棱角将他掌心割开一道口子,不深,但刺得他生疼。

    回到走廊,他看到刘铭在和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交谈。

    贺承脚步顿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许家父母接到儿子出事的消息差点急晕过去,第一时间定了飞机,彻夜未眠地赶了过来。

    贺承听见刘铭跟许父许母介绍,“那是许然的朋友,贺承。”

    朋友。

    没有说是“纠缠不清的前男友、害许然出车祸的罪魁祸首”是刘铭的善良,贺承牵起嘴角生硬地点点头,注意到许父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几秒。

    这是贺承第一次见到许然的家人。许父的年龄跟他的父亲相仿,但看起来苍老很多,扶着妻子的手在颤抖,但脸色十分坚定。

    他问刘铭,“我儿子现在怎么样?”

    刘铭看向贺承,贺承闭了闭眼,努力抹去眼前那个微笑的人的身影,说,“还在抢救。”

    他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即便是对着两位绝望的长辈。

    四个人在走廊里等,期间刘铭打了几通电话,听着像是在安排事情。这些应该是贺承来做的,贺承知道,他现在应该负起担子,可双脚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发软。

    尤其对上许父那深沉的目光,贺承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又一个小时,医生走出来,下了病危通知。

    许母哭得快晕死过去,刘铭连忙上前扶住。许父怔怔地看着递到自己手里的通知单,迟迟落不下笔。

    医生叹了口气。他理解家属的心情,但时间不等人。

    呆怔半晌,许父竟然望向贺承。

    贺承被他看得一愣。从那双和许然极像的眼睛里,他竟然看出了询问的意思。

    他张口,还未说话,许父又转回头去,咬着牙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

    手术一共做了六个小时。

    期间下过两次病危通知,许母早就哭得没有了眼泪,倒在丈夫怀里发呆。刘铭打电话回家安抚董子琦,唯有贺承像个局外人,做不了什么也插不上话。

    终于在中午之前,医生再次出现,宣布手术成功。

    许然捡回了一条命。

    但没有人觉得开心,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从手术室转进icu,许然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头上裹满了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原本清亮的一双眼现下闭着,安逸得仿佛没了呼吸,只有胸口轻微的起伏证明了他还活着。

    许家父母想在医院里等,被刘铭拦下。

    “icu无法探视,你们还是先去休息一下,等许然转到普通病房还需要人照顾,你们得先保证自己别倒下才行。”

    将两位长辈送到医院附近的旅馆休息,刘铭折回来,冷眼看着贺承。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贺承皱眉看他。这是他想问的问题。

    刘铭摇摇头,“我只知道许然对你用情极深,你可倒好,直接把人往鬼门关里推。”

    “我?”

    贺承终于开口说了第一个字。声音嘶哑。

    “不是你是谁?难道还能是我?”

    对啊,不是你贺承,还能是谁?

    贺承捏紧了手心的领带夹。凌晨三点时同许然说过的每一句话,许然每一个表情,都清晰的历历在目。

    我本可以追上他。贺承想,哪怕跑上两步,我就能追上他,可我没有。

    车驶过来的一瞬间,许然没有躲。不是躲不开,是没想躲。

    在回头看他的时候,许然心里在想什么?

    贺承不知道。他不想知道。

    许然昏迷了三天。

    这三天贺承一直待在医院里。刘铭照顾着许家父母,根本没去管他。晚上他就在车里待着,睡不着的时候就看看天边明亮的月光。

    一闭上眼,就会看到许然在对着自己笑,染血的笑,惊得他无法入眠。

    白锦明打电话来问过情况。他还不知道许然出事了。

    贺承不记得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他说起这件事,只知道说完后白锦明沉默良久,说了一句,“贺承,你这是造孽啊。”

    三天后许然情况稳定下来,转到了普通病房。贺承掏了点钱给他安置到单间,走廊最尽头的病房,条件最好也最安静。

    但这样也无法让许然提前醒过来。

    许家父母度过了最初的慌乱,开始陪护在儿子身边。许母整天待在病床前跟许然说话,许父大多数时间沉默,只偶尔出医院抽一根烟。

    天刚亮的时候,贺承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敲窗户的声音,猛然惊醒,看到许父站在车外。

    贺承走下来,许父挥起拳头狠狠打在他脸上。

    贺承没有躲。

    “我知道你。”许父的声音沉着得让人心慌,“你是许然的爱人。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受伤?”

    他跟着许父来到病房,许母只看了他一眼,对他嘴角的伤毫无反应。

    许然身上的管子撤了一些,但看着还是触目惊心。贺承上去握了握他的手,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他会醒过来的。”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还真叫他说准了,当天晚上许然就醒了过来。

    是贺承第一个发现的。

    他看着床上睁着眼睛的人愣了几秒,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许然,你醒了?”

    许然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贺承脑袋乱成一团,竟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许然的眼睛也跟着动了一下。还好,没瞎。

    “许然,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没有反应。

    门口传来水杯掉到地上的声音。

    贺承和许然同时向外看,许然张张嘴,对着门外的许母无声地唤了一句,妈。

    贺承的心狠狠一坠。

    许父也赶了回来,看到他,许然眼中闪过一道细微的光。

    可唯独看着贺承的时候,许然没有任何反应。

    你说话。贺承在心中默默地喊道,你叫一声我的名字。

    哪怕是厌恶或恐惧,他都能接受。

    可是没有。

    那双曾经盈满了十年爱意的眼睛里空空荡荡,一场车祸过后,什么都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