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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潢贵胄驾临, 拍云宫内众人齐齐恭迎,兰珮莹随众人一同起身,面朝殿门方向跪下, 三叩三拜,口中跟着执礼内监高呼。

    “参见吾皇, 吾皇万岁万万岁。”

    “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殿中数千人一起山呼万岁, 宏伟的声浪传出殿外, 芙蓉园似有神圣回响,余韵绵长。

    一阵窸窸窣窣贵重衣料摩擦的声音经过,三道庄严的身影从跪伏的人群中缓缓走过, 踏入上首金座坐下。

    谢萧舟坐下的瞬间, 趁着众人都未起身,极快地扫了一眼脚边那道伏在地上美丽的身影,他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她还没有同桑景泽成亲,她是按照礼制坐在这里, 这一切并无不妥没。

    今晚, 她离他仅一臂的距离,哪怕不能同她说上一句话,就这样坐在一处, 也足够令人心情愉快。

    嘉顺帝伸出双手,做了个下压的姿势, 温和又不失威严道:“众卿平身。”

    众人肃穆起身,重新回座位坐下。

    兰珮莹努力地朝离谢萧舟远些的方向挪了挪,尽量不去看男子那犀利冷峻的眉眼。

    她暗想, 今日这样盛大的场合,肯定有许多人要给谢萧舟敬酒,对谢萧舟暗送秋波的小娘子也绝不会少,她只要不出声,即使坐在谢萧舟身边,想必也不会被他注意到的。

    谢萧舟这三个字让兰珮莹恐惧,他痛恨她死去的阿娘,连带着仇视她,更要命的他即将登上皇位君临天下,兰珮莹只要想一想这些事,就浑身发冷。

    她只好祈祷兰家列祖列宗保佑,谢萧舟能当她不存在。或者阿娘能在地下跟孝穆先皇后好好谈谈,先皇后若是能再给谢萧舟托个梦就更好了,总之她希望这一世谢萧舟能放下报仇的执念。

    桑皇后见众人坐定,拿出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含笑道:“今日是大年初一,诸位都是国之栋梁,难得本宫与皇上太子能有机会同诸位在一起热闹热闹,望诸位尽兴,不必拘礼。”

    太子谢萧舟则言简意赅得多:“开宴!”

    随着他一声令下,殿内丝竹声悠然响起,身姿曼妙的舞姬鱼贯进入,翩翩起舞。

    内侍们亦悄无声息地躬身而入,由上至下,先男宾后女宾,有条不紊地开始布置酒菜,他们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兰珮莹曾听白太太说过,芙蓉园春宴其实食不知味,两三百桌宴席,酒菜上桌早已凉透,众人皆是饿了一日,生冷食物难以消化,常有人吃了春宴回府胃痛半宿。

    她低头看看自己桌上的食物,不知道分到殿尾那些桌的佳肴是否凉得彻底,但是她面前的,都是热气腾腾的。

    这时嘉顺帝笑着端起酒杯:“来,朕与众位爱卿共饮一杯。”

    众人立刻跟着举杯,兰珮莹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端起来。

    抿下一口后,她又意外地发现,她的酒也是热的,闻起来有淡淡甜香,酒劲儿也不大。

    兰珮莹用余光迅速看了一眼身边的三位王爷,他们手中的酒都很正常,总之没有像她手的,倒出来还冒着热气儿。

    她想起今日进园以来,嘉顺帝对她的种种贴心安排,顿时懂了,一定是嘉顺帝特意关照过要照顾她。

    她睫羽微闪,一脸感激地看向上座的嘉顺帝。

    皇帝对她简直太过体贴入微了,如果不是因为她再也不想进宫,嘉顺帝又注定短命,这辈子做谢萧舟的后娘其实也不错。

    谢萧舟藉着饮酒入喉,偷偷看了她一眼,又顺着她感激的目光看向父皇,猛地咳了一口酒。

    三杯开场酒下肚后,众人开始自由发挥套近乎。

    文武百官各国使节卖力地夸赞嘉顺帝是千古明君,宗亲女眷与桑皇后凑趣说着进来的京中趣事,轻快笑声时起时落,殿内的气氛轻松愉快。

    兰珮莹微微垂着头,打定主意不说一句话,她并不想在这场热闹中被人瞩目,尤其不想引起谢萧舟的注意。

    可惜世间事往往难遂人愿。

    桑皇后温声唤她:“阿莹,阿莹,本宫叫你摘的梅花可摘好了,本宫命人回泰极宫取了一对磁州窑白地黑花梅瓶来,正衬别角晚水,一并赏给你。”

    兰珮莹只得抬头,恭敬回禀:“娘娘,臣女没有折梅。”

    “没有折取?”桑皇后似是惊讶,“却是为何?”

    兰珮莹微笑着解释:“臣女听闻娘娘是爱梅之人,别角晚水又是如此名贵的梅树,臣女不忍毁之。”

    两人一问一答,嘉顺帝探究地看过来,桑皇后便为皇帝解释一番缘由。

    众人见帝后在说话,纷纷停下交谈,大殿内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上首的几个人。

    嘉顺帝听完了来龙去脉,颔首道:“皇后有心了。”

    桑皇后略带遗憾道:“为皇上分忧,本就是臣妾的分内事,只是郡主不忍折梅,沈老太君便不能见到这天下第一梅了。”

    高夫人含笑看着这一幕,此时掩唇咳了声,轻声道:“娘娘,臣妇有个好主意,明郡主这般天生天养的好容颜,一颦一笑恬静雅致,一进一退端庄柔和,真是令人赏心悦目。臣妇的大儿桑景泽粗通文墨,不如让他画一幅郡主赏梅图,送去给沈老太君赏玩。”

    “微臣乐意效劳。”突然被点名的桑景泽红着脸看了兰珮莹一眼,由衷道,“该叫美人赏梅图才对。”

    他这一赞,殿内许多夫人的表情便有些微妙,尤其是那些把小公爷视为议亲上品人选人家的小娘子们,看向兰珮莹的目光中有几分嫉妒。

    桑皇后眼前一亮:“这真是个好主意,本宫这里还有用梅花熏染过的生绢,正适宜用来画梅,既可观梅之美妙,又可闻梅之清香。”

    丰国公附和道:“皇上,以臣之见,不如就明日,梅开第二日正是盛放之时,到时候明郡主和犬子再来一趟芙蓉园,郡主雪中赏梅,犬子雪中画梅,真是风雅至极。”

    桑皇后笑着看向嘉顺帝:“皇上,臣妾觉得大哥所言……”

    谢萧舟一直缄默不语,眸色深长,若有所思,这时却突然出言,冷冷打断桑皇后的话:“儿臣觉得此事不妥。”

    众人立刻望向太子殿下,连一直不吭声的兰珮莹都抬头诧异地看他。

    谢萧舟剑眉横斜,面色一贯的肃穆冰凉,语气中却压着淡淡的不耐:“桑世子正在为儿臣临摹母后生前最爱的那副《溪山秋色图》,此图是儿臣预备母后冥诞所用,需要尽力尽力,不可分心。”

    嘉顺帝饶有兴味挑起的眉头放了下去,原来太子是为着这个反对,很好,很像他的风格。

    众人恍然大悟,太子殿下是孝穆先皇后亲力亲为抚养长大的,听说连奶娘都没有使用,皇后娘娘亲自哺乳,母子二人感情极其深厚,在太子殿下的心中,自然是先皇后的冥诞更重要。

    桑皇后和丰国公夫妇万没想到还有此事,一时间大眼瞪小眼,竟不知道如何应对。

    桑景泽已经脱口而出:“那,怎么办,郡主的梅花也不能不画啊?”

    若是让他选,他宁愿替阿莹画一百张美人图。

    谢萧舟用古墨般幽深的双眸扫了桑景泽一眼,眼锋过处,桑景泽只觉得脊背发寒。

    “儿臣的幕僚张轩极擅画梅,不如让他为沈老太君绘制一幅郡主赏梅图吧。”

    张轩的梅画确实画的极好,素有嘉名,一画值万金,但是桑皇后要的又不真是画功,她只是想让桑景泽能有个名正言顺去沈老太君面前露脸的机会而已。

    桑皇后正欲出言阻止,嘉顺帝却同意了:“张轩的梅画,技法纯熟极好,就这么定了。”

    *

    芙蓉园春宴结束,回到明王府已是半夜了,沈老太君和安逸早已睡下。

    兰珮莹简单清洗后躺在床上,累得胳膊腿儿都不是自己的了,可这还是嘉顺帝悉心呵护的结果,若是皇帝不给她额外的照顾,真不晓得今日如何熬得下来。

    第二日是大年初二,民间俗礼是闺女和姑爷回门的日子,兰珮莹本来定下要替亡故的爹娘去潘家给老祖宗拜年的,也无暇去了,只好留下话让安逸替她去。

    兰珮莹并不想画什么雪中赏梅图,明王府中有的是梅花不说,沈老太君清醒的时候尚且对琴棋书画嗤之以鼻,遑论现在糊涂了。

    可是宴席之上,那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却唯独没人问过她的意见。

    兰珮莹憋着一肚子气到了地方,芙蓉园门前一个乖乖巧巧的小太监来为她领路。

    兰珮莹一见到他,好容易才硬挤出来的笑容僵住了:“喜公公,怎么是你这里?”

    说完才惊觉自己失言了,她这一世,是不该知道四喜的名字的,好在四喜完全没有发觉异样。

    “郡主折煞奴婢了,”四喜欢欢喜喜道:“郡主居然知道奴婢的名字,奴婢实在太高兴了。”

    兰珮莹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是张大人让公公来接我的吗,有劳公公了。”

    上一世张轩是谢萧舟的重臣,这一世张轩是谢萧舟的属官,兰珮莹觉得,张轩让太子府的管事太监给来她带路也很正常。

    四喜只是笑:“郡主快些跟奴婢去吧,外头太冷了。”

    兰珮莹暗自腹诽,外头冷,梅园在湖边,不是一样冷?

    她迎着夹着冰霜的冷风,跟着四喜朝前走,远远看见梅园中正对着别角晚水的背风处,撑起一个厚重的帷幄。

    谢萧舟听见兰珮莹的鹿皮小靴踏在园中扑簌蓬松的积雪上,一路咯吱咯吱的响。

    她慢慢走过来,她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的心上。

    她越来越靠近,他紧张地快无法呼吸了。

    兰珮莹绕到入口处,看清里头的人之后愣住了。

    竟然是谢萧舟。

    兰珮莹忘了行礼,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会是殿下。”

    三九寒冬的天气,她硬是惊出了一身薄汗。

    谢萧舟极力平定心绪,抬起寒星般清冷的眼睛扫了她一眼,又不带情绪地移开视线,整理桌上的笔墨:“张轩没空。”

    兰珮莹立刻道:“臣女不敢打扰殿下赏梅,这就告退了,改日张大人有空了再来。”

    “不用改日,”谢萧舟提起狼毫,神情平淡:“孤来画。”

    兰珮莹根本不想留下,她心一横,佯装懵懂道:“可那位擅长画梅花的张大人不是没来吗?”

    谢萧舟剑眉轻挑,还是冷峻的面容,音调里却带着些许慵懒:“你来了便足够,孤擅画美人。”

    兰珮莹一个激灵,这话听着实在不正经,像**。

    她极快地看了谢萧舟一眼,发现他眸色如同寒潭般清冷,她吓得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他,自然不曾注意到,当他看向她时候,眸底的炙热与柔情。

    兰珮莹放弃了,她没有同谢萧舟争论的资格,她强忍着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既然是画赏梅图,那我去那边梅树旁边站着吧,殿下需要我做什么姿势。”

    外头很冷,兰珮莹不想出去,可是待在谢萧舟身边,对她来说,是另一种更加刺骨的煎熬。

    谢萧舟提笔看着她,口气带着几分商量:“你别出去,孤只要你待在孤的身边。”

    兰珮莹闻言,嘴角诧异地抽动了一下,这太不像谢萧舟说话的语气了。

    谢萧舟也意识到这句话不合适,引人误解,他平淡地补了一句:“孤的意思是,只要你坐在孤能看清的地方便可。”

    谢萧舟提笔开始作画,兰珮莹顺从地坐下,心里把谢萧舟骂了十八遍,大冷天地折腾她,脸上却不敢露出丁点儿不悦。

    两人静谧无言,唯有梅香和墨香萦绕在衣香鬓影之间。

    时间过去许久,兰珮莹忍不住偷眼看了看谢萧舟,认真作画的男子颀长挺拔,冷峻绝尘,气度之雍容威严难以言说。

    虽然谢萧舟惯常面无表情冰块脸,但不得不承认,他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兰佩莹忍不住又想起上一世,谢萧舟虽然算不上仁君,但他匡扶国家社稷与危难之中,施政恩威并施,又懂得权衡之道,不奢不靡,与民修养生息,他登基十年,大周已隐现盛世之相。

    这一世,谢萧舟行事愈加老道沉稳,兰佩莹相信,岁月会再度将他雕刻成睿智冷峻的帝王。

    如果他不是前世害她死于非命的人,她倒是很愿意夸他两句的。

    可只要一想起死前皮焦肉炙的痛苦,兰珮莹心中浮起的些微欣赏立刻化作战栗,世间有什么事,比闻得到自己皮肉烤出的香味更令人恶心恐惧。

    兰珮莹恨谢萧舟,但更她恨前世冥顽不灵的自己,毕竟火炕是她自己跳的,明明知晓他已有母亲指定的婚约,偏要巴上去自讨无趣热脸贴冷屁股,简直像被下降头了一般。

    世人皆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大约种种报应,皆是因果业报罪有应得。

    近来,兰珮莹每次回想前生的事,都觉得当时嘉顺帝赐婚之时,她若是坚定拒绝,嘉顺帝必不会勉强她。可惜她当时对谢萧舟心存妄念,被赐婚简直欣喜如狂。

    直到死过一次她才明白,谢萧舟便是再丰神玉朗,亦绝非她的良人,可见人若是要变得聪明,总要付出些代价,好在她今生终于醒悟了。

    谢萧舟的心思根本不在梅花上,他画了许久,一枝梅花都没有画,画布上只有一道佳人倩影。

    今日他特意吩咐人放了许多炭盆子,帷幄里明明不冷,兰珮莹的面色也是红润的,可她却一直在细微的颤抖着。

    他还发现她宽大袖子下隐隐露出的手,或许是紧张,她的手紧攥着,握成小拳头,她的拳头那样小,白白的,像一对精致的玉雕核桃,让人想握在手心里把玩。

    谢萧舟停笔,声如碎玉般清冷:“你似乎很怕孤。”

    兰珮莹的掌心顿时沁出一层薄汗,她拘谨地站起来:“殿下乃真龙之子,天威宏大,臣女自然拜服。”

    她这种生硬拒绝的态度,让谢萧舟的心脏难过地痛缩了一下,明明她昨日跟桑景泽站在一处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她温柔地笑着站在梅树下,比枝头的梅花更美,像一幅画。

    这下谢萧舟彻底画不下去了,他将狼毫放回笔架上:“你退下吧。”

    “臣女告退。”

    兰佩莹求之不得,她怕谢萧舟反悔,迅速福了一礼,了无生息地退了几步后,转身快步离开。

    谢萧舟怔怔地站着,看着兰珮莹疾步远去,越走越快的背影,到最后她急得都跌跌撞撞了。

    他的眉毛痛苦的纠结在一处,眼底是墨一般化不开的浓黑,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令人心碎的事实,重获新生的她,对他连一丝情意都没有。

    他错过了她当初最真最美的爱恋,他本已娶了她,他本可以好好对她的,可是过往的一切像离弦的箭,再也回不来了。

    谢萧舟闭上了眼睛,或许该怪命运捉弄吗?心底却有一道声音毋庸置疑地告诉他,不,该怪你自己,是你不懂得珍惜,蹉跎了一生。

    兰佩莹出了帷幄,也不用宫人领路,径直离开,离远了一些后,她忍不住加快脚步,恨不得一步逃离芙蓉园。

    幸好梅林之中曲径通幽,转过几棵树之后,兰珮莹回头终于看不见谢萧舟俊美凌厉的轮廓。

    可算解脱了,她累得不行,扶着一棵枝干遒劲的梅树,垂下头微微喘息。

    “姑娘可是迷路了?”

    她的眼前蓦然出现一双大大的金丝官靴,皂色靴底深陷于浅浅的雪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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