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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天蒙蒙亮时,卢克礼用手在媳妇身上反复撩摸了好一阵,才撩起媳妇的兴趣,二人正准备好好合作一回,小儿子在隔壁房里大叫起来。

    卢克礼赶忙披上衣服,跑过去问怎么回事。小儿子从被窝里伸出头,说是刚才他听到了鬼叫。卢克礼有些奇怪,就算是真有鬼,也只敢在鸡叫之前闹一闹,可现在天都亮了。他不做声,坐在床沿上,想看看儿子说的鬼叫到底是怎么回事。

    坐了一会儿,外面起风了。远远地一阵阵林涛声,在屋后的山坳里呼叫着。高的时候象女老媪在笑,低的时候又象男老头在哭。忽高忽低的声音在瓦脊上盘旋,房梁上不时有尘埃掉下来。卢克礼问儿子听到的鬼叫是不是这声音。儿子摇摇头说不是的。这时,一阵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窗户上那破了几个洞的窗纸发出呜呜的怪叫。卢克礼以为这就是那鬼叫声了,起身告诉儿子,说没有鬼叫,是风吹窗纸发出的声音。

    他和媳妇回房后,正在犹豫是不是重新上床,儿子在那儿又叫起来,说是鬼又叫了。

    卢克礼便骂他说你鬼叫什么。媳妇在一旁说,大清早的别乱骂,我好象也听到什么东西在叫。卢克礼将信将疑地屏住气,细细一听,果然是有个什么东西在怪里怪气地叫着。

    卢克礼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操了一把砍柴刀在手里,并吩咐媳妇跟在他身后,将手指含在嘴里,若是情况不妙,就立即咬破指头,将血甩在鬼身上。

    出了自己的房门,古怪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卢克礼感到全身发凉,皮肤起了一片片疙瘩。他硬着头皮走进儿子的房,正在辨认声音的来路,猛觉得腰间被什么杵了一下。他一惊,急忙转过身,手里的柴刀也挥得老高。媳妇慌了,连声说,老卢老卢是我呀。卢克礼收起柴刀说,这是什么时候,你还用指头捅我的腰。媳妇说,我是想告诉你,那东西在床底下。

    卢克礼侧耳一听,声音果然是从床底下传出来的。

    他伸手到儿子枕边拿起手电筒,趴到地上。回头叫媳妇也跟着趴下,都做好了箭在弦上之势。卢克礼这才一下子将手电筒拧亮。

    床底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可是那声音分明在古里古怪地响着。卢克礼用手电筒来回照了好几遍,才发现一只虎皮青鞋,躲在床脚旁边,鼓着腮,一声声地叫唤。

    卢克礼长吁一口气,伸手将青蛙捉住,站起来,对被窝里的儿子说,你真没用,青蛙叫都怕,白长了九岁。儿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青蛙,说青蛙叫我当然不怕,可它不作青蛙叫。

    媳妇这时也说,天下的青蛙哪有象它这个叫法,象落了魂似的。卢克礼想了想说,季节还没有到,青蛙不该这时出来,它怕是在叫冷啵。

    儿子镇定下来,认出青蛙是自己前天放学时,在山边掏土洞带回来的那只。

    卢克礼生气地说,自己吓自己,活该。他媳妇要儿子往后再也别做这样的苕事,最吓人的事就是自己吓自己,它可以将人吓疯吓死。

    天差不多完全亮了,卢克礼再也没有心思上床。他穿好衣服后,坐在房里舒舒服服地抽了这天的第一支烟。待他出来,儿子已坐在门口,捧着课文大声朗读着……冬天快到了,大雁成群结伴飞向南方,去度过严寒的冬天。山坡上留下了一只孤零零的大雁。它沮丧地看着伙伴们越飞越远,后来,再也看不见了。它低头伏地失声痛哭,发出了悲切的鸣声:我悔恨啊!……我当初没有听伙伴们的话,以致今天落到这孤独凄凉……

    卢克礼站在一旁听入了神,媳妇舀好水,叫他洗脸刷牙他都没听见。

    媳妇上前用手蘸了点水洗到他脸上,说一大早你走什么神。卢克礼看了她一眼,说我觉得自己也成了那只孤雁。停了停,他又说,可是我不悔恨。说完他朝媳妇苦笑一下。

    洗完脸,卢克礼走到日历前面,一页页地数着看了两遍,嘴里不时嘟哝几句。然后,他冲着厨房门口大声说了句,我去通知个会。

    媳妇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回来吃饭么?卢克礼说,谁会早上请客呢!

    卢克礼跨过大门槛时,顺手在儿子头上轻轻抚了一下。他四十岁时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先前两个都是女儿,一个在县里上高中,一个在镇上上初中。

    出了门,外面的风很是有点凉,惹得鼻子痒痒的,他忍了几下没忍住,很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一个在塘边牵牛喝水的老头,抬头和他打招呼。卢克礼说,是五叔哇,镇里昨天开了个会,要赶快布置下去,我去通知干部们上午开个会。五叔说,镇里开什么会,不是又搞摊派吧!卢克礼说,这回呀,比搞摊派还烦人,镇里要我们进一步解放思想,加快步伐奔小康。

    五叔抖了抖手中的牛绳,几颗水珠溅到卢克礼的脸上,像是挂了几颗眼泪。五叔说,我退位的前一年就说解放思想,都十几年了,支书换了几个,怎么这思想就这么难解放呢,打垮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也只用了三五年时间嘛。卢支书说,人本来就爱胡思乱想,没个管束,还要怎么个解放呢!五叔,你是老支书,上午的会你也来参加一下,帮我们出出主意。

    五叔连连摇头,说我什么会也不参加。开了几十年的会,早腻了,反正就那回事,说归说,做归做。卢克礼说,这回可能不一样,上面说了硬话,要我们出去参观别人怎么干,开阔眼界。

    五叔静了一阵,忽然笑起来,说,克礼,你别哄我,说什么上面的意思,是你自己想出去转转吧。卢克礼说,五叔别这么说,这么想,真是镇里在撵我们出去,还说若再见不到我们的动作,就要处分人。五叔信了这话,他叹口气说,这领导们的思想怎么一点也没解放,总是逼人去参观,以前是大寨,红旗渠,现在是什么?卢克礼说,现在是深圳和大邱庄。

    五叔说,克礼,你现在是当家人了,遇事可要稳得住神,毛主席说一万年以后也还有好般差。苦一点有苦一点的好处,大家扎得紧一些,人也和善一些。人一富可就不得了,饱暖思**,偷盗抢劫也跟着来了,谁也别想过安稳日子。卢克礼说,人再硬硬不过政策,县城边的蔬菜村,去年杀了几个人,照样被评为精神文明村。我们村三年来没一个犯法的,离婚的,可就连镇里的模范也当不上,现在呀,只要有钱,想谁来推磨谁就来推磨。

    这时,牛已喝饱了水,二人并肩跟在牛的后面,往垸子中间走,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有小孩在朗读课文。

    五叔说孩子们读书的声音象青蛙叫。

    2

    半上午时,卢克礼来到村部,一见大门还上着锁,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掏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进屋,有几道看不清的蜘蛛网缠到脸上。他用手摸了几把后,就去墙角找扫帚扫地上的尘土和烟蒂。

    正扫着,外面有人叫,胡会计,卢支书来了么?

    卢克礼咳了一下嗓子说,卢跃进啦,我来了。

    卢跃进是村长,他一进屋见卢克礼正在亲自扫地,就说,胡海兵是怎么搞的,又失职了。卢克礼说,他怕是有事缠住了脚,卢跃进找了一块抹布,站到桌边上使劲抹。

    二人扫的扫,抹的抹,刚将屋子弄干净,胡海兵提着两只开水瓶,满头大汗地跑进屋。

    卢跃进一脸不高兴地说,胡会计,你是怎么搞的,过年后开了三次会,你两次迟到。胡海兵放下水瓶,说都怪我家那懒婆娘,将开水倒出来洗了头。到我临走时才发现水瓶是空的,只好临时再烧,结果就迟了。

    卢克礼一听忙问,你们没有为这事打架吧?胡海兵说,那倒不会。卢跃进说,他舍得动手?那么漂亮的媳妇,舔都怕舔起泡来了。胡海兵说,我媳妇算什么,你媳妇才是一朵花咧。卢跃进说,我的是野花,你的是名花。卢克礼在一旁笑起来说,难怪总说儿子是自己的好,媳妇是别人的好。卢跃进说,我们两个换一换行么?

    胡海兵正要答话,妇联主任胡梅华大步走进屋里,嘴里说,换什么换?卢跃进听了不敢做声。胡海兵却抬高声调,盯着卢跃进问,你说说,到底换还是不换。

    卢跃进的媳妇是胡梅华的妹妹,见胡海兵逼急了,他只好说,谁和你换,你拿两个来换我一个,我也不答应。我们起过誓,来生依然作夫妻,那时她当男人,我当女人。卢跃进边说边用眼角睃胡梅华。胡海兵得势不饶人,又说,过去我只听说有怕姨妹的,没想到现在改了革,怕起姨姐来了。

    胡梅华这时听明白了,她说,胡海兵,你再说,就别想我去帮你弄准生证。胡海兵忙说,八姐你别向着你妹夫,生不生第二胎你以为我好看重哇,只要你不怕我父天天上你家去坐,我才不在乎呢!

    这时,卢克礼插进来问胡梅华说,你来时见到胡支书没有?胡梅华说,见到了,他请了几个人,正在后山茯苓地里忙咧!卢克礼说,他说他来么。胡梅华说,他说了一会儿就来。

    等了一会儿,副村长卢天堂来了。六个村干部,就只剩下副支书胡汉雄没到。

    卢跃进说,边开边等吧?

    胡海兵说,再等一等胡支书。

    别人都将眼睛朝向卢克礼。卢克礼说,反正事情不多,就等一等吧。

    等的时候,大家无事光说闲话。卢天堂无意之中问起卢克礼家夜里闹鬼的事,大家听了不由得都紧张起来。家里闹鬼虽不丢人,却也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卢克礼有些烦卢天堂,但见大家都在注意这事,只好将这事的经过说了出来。

    他先纠正说这事发生在早上而不是夜里。

    大家听完后都有些扫兴,只有胡梅华还在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卢跃进问,姐,你怎么啦。胡梅华微微一惊,低下头说,没什么。卢跃进又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胡海兵说她一定有什么事不愿说出来。大家当着面将她议论了一通,认为她心思深,有问题总在心里郁着,和她妹妹相比,完全是两种人。胡梅华听着许多话,依然不吭声。

    卢克礼见她那模样是真的有心事,就开口说,我们虽是卢胡二姓,可都在一个支部,大家又都是支委,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或许有人可以帮帮你。

    卢克礼开了口以后,大家都不再做声,等着听胡梅华说话。

    屋里很静,胡梅华憋不住了,就说她这一段夜里,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听到有几只鬼在窗子外面哭。

    这话让卢跃进心里打了一个哆嗦,他迫不及待地说,姐,你莫瞎说,你一定是在做梦。胡梅华说,开始我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后来我就试着咬自己的指头,结果疼得钻心,还出了许多血。她将左手伸给大家看,果然中指上有牙齿咬过的伤痕。

    卢克礼问她将血往窗外甩过没有。胡梅华说她甩过两次,只管得了一夜,第二天夜里照样又来叫。

    卢天堂叹口气说,梅华,你只怕要及早作准备,免得事到临头来不及了。

    胡梅华的丈夫去年上半年招聘到镇文化站当站长,可到了下半年,忽然染上一种怪病,一天到晚总是发低烧,并时常咯出几口血痰,吃什么药也不见好,镇里的医生怀疑是癌,要他去武汉作一次全面检查。胡梅华的丈夫舍不得花几百块钱,说若得了癌症查不查出来都是一样的死,若不是癌,查不查出来都死不了。一直就这么拖带着,自己弄些鱼腥草煎了汤当茶喝。

    卢克礼说,他自己知不知道。胡梅华说,我谁也不敢告诉。卢克礼说,病人听不得鬼叫,是不应该让他知道。卢克礼回头又叮嘱大家千万别将支委会上说的事往外传。

    大家都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卢克礼看了一下手表,又抬头问胡海兵,胡会计,你的表几点了。胡海兵扫了一眼说,十一点多了。他明白卢克礼的意思是提醒自己不能再等胡汉雄了。往常会前卢克礼总要透露一点会议内容,让各人先作个准备,但今天卢克礼一反常态,事先一个字也不透露,胡海兵怕胡汉雄没到会,开会开出什么结果来对胡家不利。现在六名支委到了五个,不开又说不过去,他只好主动说,卢支书,不等胡支书了,我们开会吧!

    卢克礼就逐个问大家的意见,另外三人也说不用再等了。

    卢克礼很慎重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说,我看不如这样,干脆将就一下胡支书,这会挪到他家去开。大家一愣。他又说,这样,说不定中午还能讨到一餐酒喝。说完他朝胡海兵笑了笑。

    胡海兵没料到卢克礼会来这么个办法,看似给胡汉雄面子,实际上是羞辱他,还要放他几滴血。他正不知怎么回答,胡梅华已先叫起好来,说海兵和汉雄住隔壁,中午总有一家会管饭的。

    胡梅华一开口,卢跃进就可以接着说了。他说,卢支书这个办法好,以后开会谁不来就上谁家去开,开个三天三夜,将他家的油水开光了才散。卢克礼瞪了他一眼说,那好,今年年终决算、总结时就上你家去。见卢克礼在责怪自己,卢跃进连忙不做声了。

    卢克礼起身往外走,大家也都跟着,到了门外,站了一会儿,看胡海兵锁好门以后,才一齐上路。

    走了二十多分钟,爬上一座小山坳就望见了胡汉雄的家。胡海兵打了一声招呼后,加快脚步头里去了。他们到时,胡汉雄和胡海兵都在门口站着迎接。

    见了面,胡汉雄不好意思地说,窖了几窖茯苓,自己忙不过来,请了几个人帮忙,刚干完,正准备去会场呢。卢克礼说,快到忙的季节了,是该忙啊。

    进屋后,卢克礼没有先坐下,他绕着堂屋转了一圈,然后说,胡支书,你也该解放一下思想,将这屋换个顶,做成两层楼,那多舒服。胡汉雄说,我现在是力不从心,老五眼见着就要参加高考了,若考取大学,最少也得花五六千块钱。我父已将任务分配好了,我出三千,其余的由我姐和两个妹妹分摊。我父的脾气谁都知道,他的话就是圣旨。卢克礼说,主要是你有孝心,不然就是真的下了圣旨也没有用。

    这时,卢克礼带头坐下,大家跟着分头坐好。

    卢克礼掏出笔记本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开会吧。胡汉雄忙打断他的话,说这时候了还开什么会,吃了饭再开,中午我请大家的客。

    卢跃进一听乐了,说,胡支书怎么不早说,若是早点知道,我早上就不吃,留着肚子来你家多吃点。胡汉雄说,只怕你一上桌就装孙子,说来了月经,不能喝酒。

    胡梅华在一旁捂着嘴笑。

    卢天堂见了就说,胡支书说卢跃进来了月经,你捂嘴干什么。

    胡梅华听了,便要上前去揪卢天堂的耳朵。卢天堂也不躲,让她揪了几下后,这才伸手摊开一只大巴掌,贴在胡梅华的胸脯上,一阵猛揉。胡梅华慌忙跳到一边,趁卢天堂笑得正起劲,忽然抢过卢克礼手上的烟蒂,一下子按在卢天堂的手背上。

    卢天堂大叫一声,说胡梅华,你太狠心了,你弄了我几下,我弄你一下还不行么。胡梅华仿佛怒气未消地说,幸亏你只是手歪,若是心歪,我就用火烧你的心。

    卢天堂马上说,这可是你说的,你说要用火烧我的心,可别让我夜夜睡不着觉。

    胡梅华还要还嘴,卢克礼在旁边说,适可而止吧,都是党员支委,让群众看见了影响不好。

    胡汉雄说,那就打几圈麻将吧。

    卢跃进、卢天堂、胡海兵和胡梅华围着方桌坐好后,胡汉雄凑到坐到一旁翻看旧报纸的卢克礼身边,二人寒暄了几句。

    胡汉雄问,卢支书昨天镇上开什么会?卢克礼放下报纸说,你不是说吃了饭再开会吗,干脆还是先开了吧,免得大家心里都没有底。说着便要招呼桌上的四个人,胡汉雄忙拦住他,说别急别急,我只是随口问问。

    卢克礼依然看他的旧报纸,上面都是些让人提不起兴趣的文章,他一会儿就看厌了。撂下报纸,他信步到厨房里看了看,见灶台上不但有肉,还有一条鲢鱼。卢克礼见胡汉雄如此看重大家,心里很高兴。回到堂屋时,胡汉雄正在胡梅华背后看他们打麻将。卢克礼使了个眼色将他引到外面的稻场上。

    卢克礼说,昨天晚上我听到青蛙叫了。胡汉雄说,支委会可不是讨论这个吧。

    卢克礼说,镇里昨天开会,批评了我们村,非要我们组织支委出去开开眼界,参观参观,回来后,好让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你说去不去呢。胡汉雄说,上面说了硬话,恐怕不去不行,不过在村里还不是你说一句话的事。卢克礼说,我只怕出去看一看没什么大用处。胡汉雄说,那倒不一定,不看不知道嘛。卢克礼说,你是赞成出去看看?

    胡汉雄说,大家一年到头窝在一起,难免有些个磨擦纠纷,出去散散心,活跃一下支部生活,可以促进团结。卢克礼说,你同意了就好办,一大帮人出去,得花不少钱,你分管财经,这事你可得心里先有个数。胡汉雄说,村里的经济你更清楚,现在只剩下保帐号的二十块钱了。卢克礼说,这一出门就是几百千把里路呢!没钱怎么行呢。

    二人在稻场边闷了半天。

    卢克礼憋得难受,就上了一趟厕所,返回时,碰见了卢六奶。卢六奶说她家儿媳妇昨夜生了一个男孩,她要卢克礼过两天一定上她家去喝喜酒。卢克礼记得她儿媳妇去年刚生的头胎,就说,你这喜酒我可不敢喝,我还要罚你家的款。卢六奶说,喜酒照喝,罚款照罚,我们知道你向来公私分明,不会让你为难。卢支书这才笑着点头答应了。

    回到稻场时,胡汉雄说他想出一个主意,村里有几个在外面做生意打工的人,去年没有回来过年,所以去年的积累他们家里人赖着没有交,正好收来作外出参观的路费。卢克礼说,我原想将这点钱留作日后应急用。胡汉雄说,再过十几天就要下早稻种了,只有这点空子能出去,这还不是应急么!

    卢克礼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得同意。二人合计了一下,卢克礼提了一户叫卢长胜,胡汉雄提的一户叫胡文元。决定明天先集中攻这两户。

    商量好后,胡汉雄就先回屋招呼撤了麻将,上菜吃饭。

    一餐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喝下去两斤白酒,大家都有点醉意,所以下午的会开得很爽快。

    听说是出去参观,都很高兴,都说从未出去过,要去就去大邱庄,顺便看看北京。这些都是卢克礼和胡汉雄事先已估计到的,也没有异议。

    没料到的是,大家正在兴头上,胡梅华忽然哇地哭起来。

    胡汉雄他们劝了半天没劝住。

    后来卢克礼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想顺便带丈夫出去看看病?胡梅华一边擦泪一边点头,说,我想请各位支书、村长和胡会计通融一下,我不去大邱庄,用我那份路费,带丈夫去武汉检查一下病。

    大家都不说话。等了一会儿,卢克礼才开口说,从去年到今年,梅华的丈夫一直害病,可她的工作一点也没拉下,特别是年底突击抓计划生育工作,她可是吃了大苦,抓女人上环就象抓特务一样。她提这点要求,我觉得不算过分。

    胡海兵说,卢支书的意见我没意见,梅华的那份观,我顺带帮她参了。

    接下来几个都表示同意。

    散会前,卢支书写了一个这次支委会的决议:

    为了进一步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加快我村改革步伐,经支委会讨论一致通过,决定全体支委去大邱庄作一次全面深刻的考察,时间七至十天,经费一千元。另外,鉴于胡梅华同志的特殊情况,支委会也一致同意给予适当的照顾。

    签名:卢克礼 胡汉雄

    卢跃进 胡海兵

    卢天堂 胡梅华

    3

    第二天早饭后,大家在约定的地方聚齐了。卢克礼简单地吩咐了几句,主要讲要注意政策和方法,尽量避免出现僵局;然后兵分两路出发,卢克礼带着卢跃进和卢天堂去卢长胜家,胡汉雄带着胡海兵和胡梅华去胡文元家。

    卢克礼他们走出一里多路,忽听后面有人喊,回头一看,只见胡汉雄他们三人顺路追了过来。

    走拢了后,胡汉雄说,卢支书,我们觉得还是一起行动好,这样显得心齐,免得他们以为我们有分歧,便有恃无恐。

    卢克礼说,不是支委会一致同意这么做么。你们是不是觉得胡文元这家的头不好剃?胡汉雄勉强一笑,说胡文元家里比较难缠,人多力量大,还是一齐去好些。

    卢克礼想了想说,也行,先去卢长胜家,取得经验后,再去对付胡文元家。胡梅华马上巴结地说,卢支书这个样子,极象是一个指挥打仗的将军。卢克礼说,现在找老百姓要钱,比打仗还艰苦。

    三里多路,边走边说,不一会儿就到了卢长胜家的稻场边。

    卢克礼正要说点什么,忽见大家都在往厕所里钻,只剩下他和胡梅华站在那里。他气恼地低声骂了一句,狗日的,未必都没长尿泡。

    这时,在门口晒太阳的卢长胜的母亲认出了他,大声说,卢支书,你这贵客怎么有空来转转,进屋里坐会儿么?卢克礼说,行啊,你快去烧茶,我们有好几个人呢?

    卢长胜的母亲赶忙进屋去了。

    上厕所的人陆续露了面,只剩下卢跃进一个人还猫在里面。卢克礼大声说,卢跃进你是在屙葛藤啵?卢跃进在厕所里说,一会儿就好,好多时没吃肉,肠子结了。

    卢克礼一挥手说,不等他,我们先进去。

    他们进屋时,卢长胜的母亲正在一扇门的门缝上趴着叫,胜儿,胜儿,卢支书他们来了,你起来招呼一下吧!

    卢克礼问,三嫂,胜儿什么时候回来的?卢长胜的母亲说,他回来两天了,我让他到村干部家去串串门,可他不知怎地在外面闹得神魂颠倒,白日里总是蒙头大睡,喊都喊不醒。卢克礼说,三嫂你还是去烧茶,我来帮忙喊。

    卢克礼走到门前,贴着门缝朝里看了几下,见床上不象有人。他叫了几声,见无人应,就用拳头在门上擂了几下,并说,长胜,你被鬼迷住了还是怎么的,要不要我去请道士来。

    喊了几声,仍无人应,卢克礼泄了气,让卢天堂去喊。

    卢天堂上前去正要举拳,房门吱地一声开了。卢长胜揉着眼睛走出来,伸了一个懒腰,这才和大家一一打过招呼,并将口袋里的“阿诗玛”掏出来,分给大家抽。正在散烟,卢跃进从外面跳将进来,一把捉住卢长胜的手,说,好哇,你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发了财就疏远我这穷朋友是不是?

    不知怎么的,卢长胜两手有些发抖,脸色也白得很难看,好一阵才说,没回来过年,刚一回事情太多,顾得上这就顾不上那。

    这时,卢长胜的母亲端了茶上来。卢长胜说他去洗个脸,一头扎到厨房里去了。

    卢克礼品了一口茶,说三嫂的茶叶保管得真好,眼看新茶就要出来了,你这陈茶的味道还这么香。卢长胜的母亲说,卢支书别恭维,这是胜儿从武汉带回来的,说是毛尖。

    听说是毛尖茶,大家啊了一声,赶紧低头细细品尝一番,一个个接着说味道是好。

    卢克礼说,这好的茶恐怕得一百多块钱一斤吧?卢长胜的母亲说,胜儿说一斤要两百多块钱呢!卢克礼说,这么说来,胜儿去年到今年收入一定很可观。卢长胜的母亲说,收入多少我不知道,可这回回来比过去花钱大方多了。

    卢克礼这时朝卢跃进使了一个角色,要他将来意挑明。卢跃进装作领会错了,站到厨房门口,对卢长胜说,卢支书叫你出来有事呢!

    卢长胜出来时神色很紧张,看了卢克礼一眼,又赶忙将目光移开。

    卢克礼心里骂了一句,卢跃进你这小滑头,嘴里却说,卢村长,你和长胜从小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说话不用拐弯抹角,你就直接和长胜说吧。卢跃进忙说,还是卢支书说吧,你是一把手,敲锣打鼓一锤定音嘛!

    卢克礼这时憋不住,真的生气了,他说,那好,我说让你向长胜说清我们这次来的目的。

    卢跃进一时愣住了,嘴里下意识地嘟哝,昨天开会不是都说好了,这边由你亲自牵头。

    卢长胜额头出了一层冷汗,他硬着头皮说,跃进,你是村长,你要我怎样,我还能翻得了天?

    卢跃进知道再也没法推辞了,只好说,你家去年欠村里的积累等钱款,一共是五百八十多块钱。本来上半年不兴讨债,可是没办法,村里等着要钱花,你都看见了,村里的干部都到了场,比抓计划生育都心齐,所以,望你该体谅的体谅,该配合的配合,无论如何在今明两天之内将钱交了。

    他话一说完,卢长胜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长吁一口气说,原来你们是为了这点钱,怎么不早点直说呢,搞得我提心吊胆,以为犯了什么法,要来抓我呢。钱的事好说!

    卢长胜转身进了房,一刻工夫就拿了一叠钱出来,叭地一下放在桌子上。

    见他这样大方,卢克礼他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卢长胜的母亲凑拢来说,胜儿,你先别显富装阔气,这钱又不是大水漂来的。转脸又对胡海兵说,胡会计,我家怎么会欠这么多呀。

    胡海兵拿出帐本,说,除了积累以外,主要还有义务工扣款。长胜长年不在家,你家的义务工一个也没出,这一项就有两百多块呢,别的还有——,胡海兵一项项算了一遍,又将别的人家的帐也给她看了。

    卢长胜的母亲看过后,仍犹犹豫豫地说,错好象没错,可我总觉得不该有这么多。

    卢长胜在一旁有些不耐烦,说,妈,你别粘粘糊糊地,让人小看了我们,有钱就给个痛快,到真有困难时,干部们也不会丢下我们不管。

    好久没做声的胡汉雄这时开口说,长胜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去了,这样才能体现干群之间的鱼水关系。

    算清帐,卢克礼带头起身告辞。

    一行人下了稻场后,胡梅华说,真没想到,卢长胜这回这么大方爽快,五百多块比五分还出手得快些。卢天堂说,往年找他讨帐,他不将你骂个狗血淋头,不让你说干痰,他是不会交出钱来的。在外面混了两年,人一下子就变文明了。胡海兵也感叹,若是全村人都象卢长胜这样,他这个会计就好当多了。

    见大家一个劲夸卢长胜,卢克礼冷不防说了句:不过,我觉得他今天的神情有些反常,好象很心虚,怕我们。卢跃进不以为然地说,卢支书这回怕是走眼了,他干吗怕我们呢,我们既不是工商税务的,又不是公安局的。

    卢克礼好象呛了一口水,便不再提卢长胜了,而是要大家一路想想刚才在卢长胜家的做法,有多少可取之处和下一户应注意的漏洞。

    胡梅华想了想说,刚才卢村长说话口气软了些,弄得我们象是些要饭的。

    她这话一出,大家立即有同感,认为当干部就应该有个干部样,不能像老鼠见了猫那样,应该理直气壮地,该拍桌子就拍桌子,该说狠话的就应该说狠话。

    卢跃进知道这是卢克礼在杀自己的气焰,就忍着一句话也不说。

    4

    眼看就到了胡文元的家,卢克礼让胡汉雄上前打头阵。胡汉雄则将胡海兵推到前面。

    胡文元家的门虚掩着。胡海兵推开门朝里喊了两声,见无人应,他向后招呼说,管他呢,我们进去坐吧!

    大家进去坐定后,胡海兵又去厨房找来开水瓶,找茶叶没找到,却找到半包烟。胡海兵将烟一支支扔给各人,胡梅华无事也要了一支。卢克礼将烟点着吸了一口后,马上吐了一口痰,说烟霉得很厉害。大家一闻,果然霉了。

    胡海兵说,霉烟都留着抽,这笔帐恐怕讨不回来了。

    胡汉雄立即瞪了他一眼,说再瘦的骨头也能熬出油来,胡文元长年不在家,女人们不装穷,那不等于叫贼偷强盗抢!

    等了一阵还不见人回,胡海兵坐不住了,他搬了一只椅子垫脚,从门上边的窗户探头看房里的情况。看了一会,他缩回头来,说,狗日的,胡文元什么时候买了一部彩电。

    卢跃进一听,也坐不住了,不待胡海兵从椅子上下来,就挤上去。正看时,胡海兵跳下椅子。那椅子顿时失去平衡,朝一边歪去。卢跃进没有防备,一下子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卢跃进顾不上骂胡海兵,坐在地上说,狗日的说得不错,好大一部彩电,怕有二三十时。

    胡梅华上去扶正椅子,说,我也看看大彩电的样子是圆还是方的。

    这时卢克礼说,别这样没见个世面,哪象个干部,叫不认识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是一群贼呢。

    胡梅华已爬上去了,她还是伸头朝里看了一阵,然后大叫上当了,说哪有什么彩电,只有一只没盖盖子的马桶。

    胡海兵和卢跃进一齐笑起来。笑过之后,卢跃进才将胡海兵骂了一通,说他是阴刀子杀人,死不见血。胡海兵说,我阴只阴一条沟,你阴阴一面山。卢跃进说,我跟你学的,你是我师傅。

    见两人再争下去,可能要真动气了,胡汉雄说,闹得没味了就歇一歇,海兵,你去外面找一找,看胡文元的媳妇去哪儿了。

    胡海兵出去转了半个小时,回来后,气忿忿地说,狗日的胡文元,真的买了彩电回。卢克礼不满地说,开了一上午玩笑,还想再开呀!胡海兵说,这回的确是真的。

    他说他出门后问了不少人,都说不知道胡文元的媳妇去哪儿了。后来碰见学校放学的路队。他见路队中没有胡文元的女儿,就将卢支书的儿子叫出来问,才知道胡文元从武汉捎了一台彩电到镇上,胡文元的媳妇喜昏了头,连大门也没锁就去镇上取。

    卢克礼仍不太相信,说,我那个细怪种儿,怎么会知道呢?胡海兵说,你儿子是路队长,胡文元的女儿中午去舅舅家吃饭,不站这个路队必须请假,所以你儿子就知道了。

    大家这才信了,都说,等哪一天自己思想真解放了,就辞了这芝麻官,也到大城市里去挣钱买彩电。

    过足了嘴巴瘾,才觉得肚子饿了。卢天堂说,这家是没指望了,中午的饭怎么解决。胡汉雄说,先散了,各人回去吃饭,约个时间,下午仍来这儿集中。卢克礼说,恐怕不行,假如谁家有事绊住了脚呢,那不是又到不齐么,胡文元是大户,攻下他家,别处就可以暂时放一放,若攻不下,别的要四五家才能抵上这一家,那工作量可就非常大了。

    他这一说,别人就没有异议。至于吃饭的问题,他说他自有办法。

    卢克礼带着几名村干部出了胡文元的家大门后,翻了两座小山,来到一家屋后,见空地里拴着一只羊。卢克礼上去解开羊绳,将羊牵到一片小树林里,并大声吆喝,喂,这是谁家的羊,吃了树苗也不出来管一管,没人管我就把羊没收了!

    他一喊,卢六奶就从屋里钻出来,说,卢支书,你别怪,是我家的小羊。卢克礼说,是六奶呀,你是不是因为添了孙子喜昏了头,将自己订的村规民约忘了。卢六奶说,我不知道这小畜牲这大劲,拴得那样死它也挣得开。卢克礼说,六奶你就莫上来了,我帮你牵下去吧!

    一帮人下到卢六奶的屋场上。

    卢六奶见村干部全来了,一时手忙脚乱,边往树上拴羊,边拉大家到屋里坐坐。大家推说有事,可并没有哪个真要走,谦了几下后,就一齐进屋了。

    不一会儿,卢六奶就端了六杯红糖水出来。刚喝完,又上了六碗鸡蛋糯米酒,每碗都是六个鸡蛋。

    吃完鸡蛋后,卢克礼要胡梅华到房里去,将卢六奶的命根子抱出来看看。胡梅华就进去将那男孩子抱了出来。

    婴儿长得不怎么好。但卢克礼硬说他长得如何的好;这几年全村出生的婴儿,没有哪一个能和他比,那模样日后不考个研究生,也要当个几品几级的干部。

    卢六奶喜得合不拢嘴,又给他们每人煮了一碗鸡汤面。卢克礼不肯吃,说吃人家的嘴软,日后就不敢来落实计划生育政策了。卢六奶说,只要孙子长得好,她什么也不在乎。

    吃完鸡汤面出来,卢跃进说,吃得倒痛快,若是有点酒烧一烧,就更舒服了。胡海兵马上说,真有酒时,你又想有个漂亮女人陪你喝。

    大家说笑着来到大路旁的一家小卖部,刚坐下来,胡文元的媳妇空着手从镇上回来了,见了他们,露出一脸很做作的笑来。

    这笑让卢克礼产生了怀疑,他正要小声提醒一下,胡海兵已经走上去将收欠款的事和她说了。

    胡文元的媳妇说,这个家又不是她当,她在家连半斤肉也买不起,这大一笔钱只能找胡文元要。胡海兵说,几千块钱一部的彩电胡文元都捎给你了,平时不捎钱回来,鬼才相信。胡文元的媳妇说,你们不是上我家搜过一遍了么,不相信就再去搜一遍嘛。胡海兵说,你说清楚,谁上你家去搜啦?胡文元的媳妇说,搜没搜你们自己知道,我家椅子摔坏了事小,将村干部摔坏了,我可赔不起。说时,她用眼角瞟了卢跃进一下。

    卢跃进顿时脸红了。

    村干部们一时都成了哑巴。胡文元的媳妇走后,他们才开口,都怪胡海兵带那个坏头,想看人家的秘密,反被人家抓住了把柄。最生气的是胡汉雄,他觉得卢支书牵头攻的一家顺顺利利地克服了,到自己牵头时却出了纰漏,他骂了几句胡海兵,回头又骂那个给胡文元的媳妇通风报信的人。

    大家也都觉得奇怪,想不通到底是谁将他们的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而他们竟然一点也没察觉。

    卢克礼一直没做声,他想当时不可能有外人看见,就猜问题可能出在内部。思来想去,六个人总在一起没有谁离过群。后来,他终于记起,胡梅华曾到卢六奶儿媳妇房里去抱过婴儿,而卢六奶的儿媳妇正是胡文元媳妇的嫡亲姨表妹。这一想,他心里就明白了。去年上半年,县里的社教工作组驻村里时,有一阵风传胡梅华和工作组王组长在后山树林里抱着亲嘴,被胡文元的媳妇捉住了,惹得胡梅华的丈夫要上县里去告状。后来,胡文元的媳妇出来作证,说自己从没有见过他俩亲嘴。开始,卢克礼也不信这事,不久,县里将胡梅华的丈夫招聘为文化站站长,他反而心中有数了。王组长是宣传部副部长,文化上的事,都归他管。

    这一想,卢克礼又来了主意,他让胡汉雄带胡海兵和卢天堂,继续到胡文元家做他媳妇的工作,自己则领着卢跃进和胡梅华去追查那台彩电的下落。

    两班人马分开后,卢克礼将卢跃进支到大路上去拦三马儿。

    卢跃进走到一边时,卢克礼对胡梅华说,你和胡文元媳妇的关系很特别呀!你托没托卢六奶的儿媳妇给她捎话我不知道,可我觉得你做事欠考虑,从公的方面来说,你得让我和别的干部过得去这一关。从私的方面来说,你得为你自己想想,这笔欠款收不来,你能带你丈夫去武汉看病么?

    胡梅华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卢克礼又说,那部彩电放在哪儿,你应该心中有数。

    说完这话,卢克礼就不说了,只顾抽烟。

    大路上卢跃进拦了一辆三马儿,正在挥手叫他俩过去。卢克礼不着急,应了一声仍站着不动。

    胡梅华嘴唇动了几下,说,她有个相好的男人,住在镇上,叫郑成,是个开拖拉机的,还没结婚,彩电要放只能放在他那儿。

    卢克礼笑起来,说,看来你不方便去,就先去胡支书那儿吧,我和卢村长去镇上取彩电。

    卢克礼认识那个开拖拉机的郑成,很顺利就找到了。郑成心中有鬼,见卢克礼和卢跃进找上门来了,也不敢不给彩电。他俩打了一个证明条给郑成,抱起彩电,又搭三马儿返回。

    还没进门,就听见胡汉雄在那里拍桌子发脾气,说胡文元的媳妇太不懂事,选举时总抬他出来做胡家的顶门杠子,过后却没有一个给他补台,相反老拆台。胡汉雄说,你这样不给我面子,日后还想不想我帮你说话。胡文元的媳妇边哭边诉,说千怪万怪只怪自己嫁了一个没有用的男人,挣不到钱,连过年也不敢回来。

    胡汉雄又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你别装孬,今天你不交钱,我就叫人将屋顶揭了,让你数星星过夜。

    卢克礼在门外咳了一声,然后进屋去和大家打过招呼后,再对胡文元的媳妇说,门外三马儿有件东西,你去看看,若不是你家的,就拉到村部去。

    胡文元的媳妇出去看了一眼,怔了怔后,转身来对卢克礼苦笑着说,我不该说谎,我家有彩电了,这彩电是我家的。卢克礼说,是对是错我不说了,我只问你,现在怎么办,是不是将这彩电抵了欠款?

    胡文元的媳妇结结巴巴地说,不,欠款我这就交。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汇款单,说,这是他从武汉汇回来的六百块钱,我跑邮电所腿都跑断了,可就是兑不来钱。

    卢克礼接过汇款单,说,只要单子是真的就不怕,我们有办法将钱兑出来,多余的一百多块钱会退给你的。

    胡文元的媳妇连忙说了几声谢谢。胡汉雄说,你是真谢还是假谢。胡文元的媳妇说,一张白纸条能变出一百多钱来,我不真谢未必是假谢。胡汉雄说,真谢就要有行动,留卢支书在你家吃餐晚饭。胡文元的媳妇说,要留大家一起留,只是不知道大家给不给面子。卢跃进马上说,只要有酒有肉,你要多大的面子我也给。

    胡文元的媳妇望了望卢克礼,说,卢支书还没表态呢。卢克礼说,若在平常,这餐饭我不能吃,可今天不一样,第一,出现这种情况,你仍请我们吃饭,这说明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在心里记仇。第二,我要是推辞,你会认为当干部的瞧不起群众。所以,不管是天留客还是人留客,这餐饭我得吃下去。

    5

    胡海兵到镇邮电所兑钱,出现了周折,只好回村请卢克礼去,邮电所所长总算给了面子,将胡文元媳妇的汇款单兑了现钱。

    卢克礼顺便到镇委会去将情况作了汇报。镇长听说他们计划去大邱庄,一时来了兴趣,也想和他们一起去。卢克礼慌忙说,他们六个人只带一千块钱。镇长马上兴趣全无了,说他们若不沿路要饭,就别想回来。然后挥手叫他出门,说自己还有要紧的事要办,没工夫闲扯了。

    卢克礼当即出了一身汗。

    出来时,他想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不能再等,否则就要错过季节。

    回村后,他通知各位村干部,准备明天出发。

    下午,胡梅华来家里找他,说她的那份钱,胡海兵不肯直接给,非要他和胡汉雄批个条子才行。

    卢克礼接过条子,见胡汉雄已在上面签了字,心里不高兴,迟迟不愿落笔。胡梅华明白他的心思,就装作无意地说,本来要先找卢支书签字,可胡会计非要胡支书也签个字,卢支书是一把手,当然是最后把关,所以我就先找胡支书。其实,若不是胡会计认死理,光找卢支书签个字不就行了。这时,卢克礼脑子里已转过弯来了,他边签字边说,这是财经纪律,哪个也不能特殊。

    胡梅华拿了批条走后,他才记起有事忘了嘱咐。

    卢克礼随后撵了去。

    进了胡梅华的家门,正要叫唤,忽然听到房里有人在低声吵架。一听,才分出是胡梅华和她丈夫。

    她丈夫说,我不去看病,那么远的路,我这个样子,整天昏昏沉沉的,你一定是想在半路上将我害了,往长江里一扔,谁也查不到,然后你就可以随意去风流,去给别人当暗室。胡梅华说,你别病急了就疑神疑鬼,我不去北京,不去大邱庄参观,省下钱送你去诊病,谁知倒被你看成了罪恶。她丈夫说,我不信,你一下子哪来那么多的钱。胡梅华说,跟你说了十几遍,是村里给的。她丈夫说,我又不是不知道,村里穷得叮当响,哪有那好的事,白送你四百块钱。

    卢克礼听到这儿也起了疑心,村里只给了她一百八十块钱,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四百块。这念头一闪,他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在堂屋里大声说,两口子吵什么呀,都是些烂芝麻烂豆子,再炒也没味道。说着,他跨进了房门,冲着胡梅华的丈夫说,人家王组长、王部长是何等大度的人,任别人怎么说,还是坚持聘你为文化站长,如果心里真有鬼,他就懂得避避嫌疑。说句不该说的话,胡梅华万一真的那样,也是一种可贵的自我牺牲精神,得到好处的是谁呢,还不是你么?再说让她带你去看病,是村支委会决定的,你不信她,总该信我们吧!

    胡梅华的丈夫闷了半天,最后终于嗯了一声。

    卢克礼说,想通了就好。他转而对胡梅华说,明天我们还是一齐走,这样好堵住村里人的嘴,到了县城,我们再分开走。当然,如果一齐到了武汉再分手,那样更好说话些。胡梅华说,我们来不及,到县城后,还得上医院去弄个病历,开个介绍信什么的。

    回到家里,卢克礼将明天外出考察的事向媳妇说了。媳妇听后,夸奖了几句,说过去别人总说卢克礼做事没气魄,这回他可算是为她争回面子了。卢克礼问媳妇,出外该带多少钱。媳妇认为至少应该带一百块。卢克礼想了想说,只带十块钱就够了,吃喝住行都是公家的,钱带多了反而是个累赘。媳妇眼圈一红说,你就没打算到北京后给我买点什么。卢克礼一愣说,谁说我没打算,我恨不得把中南海搬回送给你,可我有那条件么,老大眼看要考大学,老二跟着要进高中,都是要花大钱的主儿,现在不开始狠心攒点钱,将来可就是死茄子一只。媳妇说,读不了书就不读。卢克礼将脸一沉,村里有几个人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我这当支书的孩子若考不上大学,那不是威信扫地。

    媳妇不说话了,她到里屋拿了十块钱递给卢克礼,又转身去给他收拾行李。

    第二天一大早,卢克礼一睁开眼睛,就弄醒旁边的媳妇,告诉她自己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四只小鬼,缠着找他要钱。他说,恐怕这梦将要应在这回外出考察上。媳妇说你还是多带点钱,以防万一。卢克礼点了点头,又带上十块钱。

    太阳出山时,村干部们在大路边聚齐了。各家都有人来送,只有卢克礼的媳妇没来。大家问时,卢克礼将昨夜的梦说了,并说她媳妇给那四个小鬼送钱去了。说着他指了指一面山坡,那里果然有一个女人,烧纸钱冒起的青烟,一线线地向上冲起老高。

    他们坐三马儿到镇上,再转乘客车,到县城时,已是正午。一下车,卢跃进就说,这是外出考察的第一站,得找家好一点的餐馆吃一顿,庆祝一下。胡海兵说,这是我们解放思想的开端,是得留个纪念。

    胡梅华和丈夫本准备去医院,听到这话,就不忙走,大家都将眼光落在卢克礼身上。

    卢克礼说,一出门就大吃大喝不好,等到了武汉、北京以后再说吧!胡汉雄说,卢支书说得有理,村里在县城做事的人很多,让碰上了影响不好,我们还是先住下来再说吃饭的事。

    卢跃进说,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哩。卢克礼说,现在才十二点就饿了,在家里这时候烟囱还没冒烟呢!卢天堂在一旁笑着说,卢村长早上和媳妇争枕头去了,没顾得上吃饭。

    胡梅华见没指望,就和丈夫一起先走了。

    他俩刚一走,卢克礼说,我来折衷一下,每人来两碗牛肉面。吃完再去买票,找地方住。

    胡海兵见胡梅华还没走远,就喊她回来。第一声她没听见,正待喊第二声,卢克礼说,别喊她。她的那一份她已拿去了,再吃就是吃我们大家的。

    6

    客车一开动,卢克礼就开始打瞌睡。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见胡海兵在耳边说,哟,出了县了。他睁开眼睛一看,见公路上空横架着一副钢铁标语:欢迎你进入罗田县。

    一见出了县,卢克礼有些兴奋,不想再睡了,就问胡海兵,这回到北京,打算给媳妇带点什么礼物。胡海兵说,这婆娘嘴刁得很,不要穿的,不要戴的,要我带只北京烤鸭给她尝个鲜。卢克礼说,听说北京烤鸭贵得很,不是几个钱能买到的。胡海兵说,我也是这样说的,可那婆娘认死理,说再贵也是只鸭子,总不会贵到天上去。

    卢跃进这时插进来说,我媳妇倒讲理,给了两百块钱,要我随便买个什么,但必须是一眼就能看出这东西是北京的。胡汉雄说,这倒真是不好办,除了天安门让人能一眼认出是北京的外,别的我们可真认不出。卢跃进便反过来问胡汉雄,这回到北京背着什么任务。胡汉雄就笑嘻嘻地骂着说,我那狗日的儿子,要我给他媳妇买条金项链。卢克礼当时就笑起来,说,胡支书你要给儿媳妇买金项链,别往儿子身上扯。胡汉雄笑着回说,我可不象你,见了儿子的女同学就讨好,我舍不得花这个钱,用一头大肥猪去换这么个东西圈在颈上,象是上吊一样。

    笑过后,大家都朝卢克礼追问,要他说说上北京去买点什么。卢克礼抿着嘴,只是笑,并不回答。问了一阵,见无结果,大家就将矛头指向卢天堂。

    卢天堂一个人坐在前排,又不同边,车上轰轰的,卢跃进大声问了几句,他依然没听清。正要再问,前排一个中年人回过头来,提醒他们,说他们这样是惹祸上身,车上说不定就有小偷,正愁找不到目标呢!这一说,大家顿时就没了兴趣。

    闷坐了半天,直到客车从轮渡过长江时,才又活起来。不过这次都不敢显得特别高兴,怕别人再数落他们没有见过世面,他们几个从车门下到船上,靠在栏杆上小声议论着,都说想不到长江的水这么脏。

    正在说话,先前那个提醒他们注意小偷的中年人凑过来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卢克礼见他象个干部模样,就说了实话。那人听了立即生起气来,说他们这是在挥霍百姓的血汗。话虽不是明说,意思却是明摆着的。那人说你们去大邱庄干什么,实在要看就去武穴二里半村看一看,过过参观考察的瘾就行。

    卢克礼很生气,干了这长时间的支书,县长和镇长都没有这样批评过他,但他又吃不准这人的来头,不敢贸然发作,就扭头回到车上。他一走别人也跟着走,只留下卢跃进在船上与那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卢跃进也回到车上,他说他摸清了,那人是县文化馆的一位作家,专写民间故事的。卢克礼立即鄙视地说,那不叫作家,那也是小偷,将我们平时讲的故事都偷去了,当作他自己的。

    船靠码头时,那人才上车。卢克礼待他刚一坐下,就捅了胡海兵一指头。胡海兵立即唱起来:黄鸡公,尾巴拖,三岁伢儿会唱歌。

    胡海兵贴着那人后脑唱了三遍,那人一直没有回头。卢克礼觉得很解气。

    车到武汉,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卢跃进又提出先吃一顿再说。卢克礼不同意,坚持要先到火车站去将票买好。大家没办法,只得依他。

    问清了去火车站的路线,见公共汽车上人太挤,卢克礼决定走着去,沿路还可以好好看看街景。

    大家跟着六路电车走了半个小时,就走到火车站广场。广场上到处是人,都是一堆堆地守着大小包裹。

    出来之前都商量好了,买票的事归胡海兵负责。卢克礼他们几个也在广场上扎了一个堆,胡海兵将黑皮包放在卢克礼脚旁,自己先进售票厅看有哪些车次去北京。

    胡海兵走后,卢跃进说,都说火车站这儿有好多妓女,怎么一个也没见着。他这一说,大家立刻来了兴趣,纷纷向四周搜索。

    看了一阵,卢克礼有些失望,说恐怕妓女夜里太忙,这时候还在休息。旁边的卢跃进忽然说,快看,从东边过来的那个女的,可能就是。大家扭头看了看,觉得除了妆化得很浓以外,没什么特别。卢天堂说,卢村长,你上去试一试,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卢跃进说,你给我一百块钱,我就解放一回思想,上去试验一下。卢天堂说,你可真敢想,我有钱自己不知道去干!

    这时,卢克礼很严肃地小声说,我们都是党员干部,这种玩笑开不得,更不能真起这种念头。卢跃进愣了愣,不甘心地说,从没听说开玩笑犯法的。胡汉雄忙在一旁打圆场说,卢村长这话也对也不对,想当年因说笑话坐牢的人还少么。

    卢跃进还要说什么,胡海兵回来了,他将进京的车次一一抄在一个小本子上,大家看后商量了半天,才决定坐第二天上午的248次列车。248次列车是早上四点多钟到北京,这样,他们还可以到天安门去看看怎样升国旗。

    胡海兵准备拿钱去买票,低头看了一圈后说,卢支书,我的包呢?卢克礼,什么包。胡海兵说,我放在你脚边,让你帮忙照看的那个黑皮包。卢克礼记起有这事,可是那只黑皮包已不见了。

    卢克礼额头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脸色也变了,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会丢呢,我寸步未挪嘛。大家也都急得团团转。

    见他们丢了东西,周围的人都拢来了,纷纷出主意,让他们五人,分两个人去派出所报案,其余三人赶忙到附近角落里去找找看,因为小偷不会拎着一只大包走很远的。

    他们就真的分开了,卢克礼和胡汉雄去派出所报案,胡海兵、卢跃进、卢天堂则分头到广场四周去找。

    卢克礼神色慌张地走进车站派出所,没待开口,坐在桌子后面的一个警察先发了话,说又是丢了东西吧。卢克礼点点头。警察说,出门在外怎么不小心点,丢了东西,惹得大家都麻烦。说了一通后,总算让卢克礼将事情原委讲清了。警察面前摆了一只本子,但他并不记录,等卢克礼说完后,又让他将说过的那些情况简要记下来,然后就叫他们走,过两天再来看看结果。

    临出门时,胡汉雄问清了这警察姓张。

    走到广场上约好碰面的地方,见卢跃进和卢天堂已先到了,相互说了些情况。卢克礼说,在我们那里,上派出所办事就跟在家里办事一样,可这儿连坐也不叫我们坐。正在叹气,胡海兵提着一只黑皮包匆匆走过来。

    卢克礼兴奋起来,远远地叫,海兵,找到了?

    胡海兵走近了,垂头丧气地说,他在厕所里找到这只包,衣物什么的都在,就只钱不见了。

    卢克礼带胡海兵到派出所将这新情况说了,出来时,他心里存着一种怀疑。

    7

    到了下午四点,他们还没吃中午饭。卢克礼肚子饿得咕咕叫,他说,天塌下来也要吃饱饭。还是先去弄点吃的吧。

    说了几句,见无人响应,他说,你们都不想吃么?

    等了一会儿,卢跃进才说,现在公款全都丢了,再吃谁掏钱呢?

    卢克礼一时愣住了,好一阵才说,我看是不是先将各人带的钱集中起来使用,待公款找到以后,再还给各人。卢跃进说,这办法行是行,可我只带了十块钱。

    卢天堂、胡海兵忙说他们也只带了十块钱。胡汉雄最后说,我带得多点,带了十五块钱。

    卢克礼当时很生气,说上午在车上你们一个个都说到北京后要买这买那,现在又说没带钱……

    大家都低着头,不看他,也不说话。

    卢克礼火了,说,胡海兵,你是不是在玩什么把戏,皮包在,公款却不见了,哪有这样的奇事?

    胡海兵很冷静,说,卢支书,你别乱发火,皮包放在你那儿,这是大家都看见了的。现在就把话说明了也行,这钱要赔,最少你我二一添作五,各赔一半。

    卢克礼没料到胡海兵来这一手,原以来可以用这话镇住他,让他先软下来服从自己,所以,一时不知怎么应对。他望了望胡汉雄,心里想他能出面说句公道话,可胡汉雄装着看车站门前的霓虹灯,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心里非常窝火,便说,谁该赔,谁不该赔,回去以后自然要作结论。现在我不同你纠缠这事。现在我们开个支委会,确定下一步怎么办。

    这回胡汉雄点了头,他说,大家都发表各自意见,看下一步怎么办。卢跃进说,钱没有一分,还能怎么办!卢天堂说,我觉得应当将我们的老传统拣起来,遇困难时,就化整为零,先突围出去再说。胡海兵说,这意见好,现在北京去不成了,各人赶紧想办法回去。能顺利回去就是胜利。胡汉雄说,那谁在这儿等着破这案呢!

    卢跃进他们几个找出许多理由,说明自己不合适留下来。

    卢克礼见这架势,明白已没人会按他的意思去办了,便赌气地说,钱反正是丢了,就当是丢了吧,要回去大家一起回去。胡汉雄接着说,卢支书的话也有道理,好歹我们是一个领导班子,大家不能见没有好处可沾了,就作鸟兽散,各奔各的前程。我说个折衷方案,大家各人想办法吃住,在武汉呆个三五天,等案子破了以后,再一起回去。

    卢克礼明白胡汉雄身上一定带了不少钱,他也怕吃亏,就来了这个主意。其余四人都同意了,卢克礼也只好说同意。

    大家商量好,每天上午十点钟在这儿碰头。然后就分头散去。

    卢克礼最后一个离开,他在广场上踱了半天,盘算好一阵,越想越失望。先是想钱,二十块钱如果在家里,可以对付十天半月,可在这儿又要吃又要住,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想了半天也没有个答案,他又想卢跃进他们怎么一下子变成这个模样,依然是想不出答案。

    这时,肚子里饿得实在受不了。他就去广场旁边的小吃摊子上买了一碗面,边吃边问那摊主,附近有没有便宜点的旅社。摊主看了看他,问明白怎么回事后,就告诉他,说不如花一块钱买张站台票,然后装着是接站的,到候车室找张椅子睡一睡,一分钱也不用花。

    吃完面,他朝摊主要了一碗煮面的水。摊主给他添水的时候说,他过去总听说当支书的是村里的土皇帝,可他怎么也看不出卢克礼象个土皇帝。卢克礼埋头喝水,不作回答。摊主又问,过去在乡下当知青的回来后都说妇联主任是支书的二老婆,这事是真还是假?卢克礼很恼火正要走,又想到这个关系不能得罪,他可以餐餐来这儿吃,吃完再朝他要一碗面汤喝。于是,他擦嘴说,你们武汉话我听不太懂。

    卢克礼没事做,就到候车室的阅报栏前看报纸。报纸有十几种,他一条条消息地细看,什么也不放过,看了一半时,天黑了。

    他去一个窗口买了一张站台票,回头又在广场上踱开了。正低头走着,忽然一阵香气袭来,不及抬头,肩膀就被人轻轻地撞了一下。当他看清是一个女人时,心里发起慌来。

    那女人问,先生一个人这么走多没意思,要我陪陪你么:卢克礼不知怎么回答。那女人又说,两个小时,你找地方,五十;我找地方,一百。卢克礼这才明白是碰上妓女了,连忙转过身,朝候车室跑去。

    夜里,候车室里嘈杂得很,直到下半夜,卢克礼才迷糊地睡着了。眼皮合上没一会儿,又被人弄醒。几个凶神恶煞模样的人站在面前,要他交五块钱的保护费。卢克礼看看周围,见无人作任何反应,他有些胆怯,只好交了钱。

    这伙人刚走,又来了几个警察查夜,其中一个就是那位姓张的。姓张的也认出了他,就对同事说了他的情况,警察就放过了他。只是最后一个嘟哝了一句,参什么观,我要是小偷,就专偷参观的,偷得干部们不敢出门,可以为国家节约一大笔钱。

    天亮后,卢克礼到厕所里去洗脸,经过玻璃门时,他照见自己满眼都是红血丝。

    后来,他走出候车室,买了两根油条,就来到广场东边的那个路灯下面,靠着灯柱,等胡汉雄他们。此时手表上的时针离八点还有一段距离。

    他十分无聊地捱到九点半钟时,远远地见卢跃进走了过来。他连忙闭上眼睛装作打瞌睡。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卢跃进在耳边叫着卢支书。

    卢克礼睁开眼打了一个哈欠,故意问,到十点钟了?卢跃进说,还差半个钟头,接着卢跃进反问,卢支书昨晚睡哪儿,怎么没睡好?卢克礼说,狗日的宾馆只有席梦思,睡得腰痛。卢跃进说,我也没睡好,那床单上不知哪个杂种跑了马,几大块精斑,让人看了直恶心,生怕那上面有梅毒。卢克礼说,梅毒还好点,就怕艾滋病。卢跃进,武汉好象没有艾滋病吧?

    说着话,胡汉雄、胡海兵和卢天堂一齐来了,说是在公共汽车上碰上的。

    卢克礼也不多说什么,招呼大家都去派出所。

    刚巧又是那位姓张的警察在值班,见卢克礼催问,他说,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呢,福尔摩斯也没有这大的神通。回去等吧,有消息会通知你们的。

    卢克礼还要说什么,姓张的警察说,今夜你再在候车室睡,就要罚款了。

    卢跃进他们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到卢克礼的脸上。

    出来后,走了一程,卢克礼见大家紧紧跟在身后,就停下来说,不是说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么,跟着我干什么!胡汉雄说,卢支书你一个人睡候车室,我们不放心。卢克礼说,怕什么,若是被流氓一刀捅死了,你正好可以接我的位置。胡海兵接过来说,卢支书这是你的不对了,胡支书这样关心你,你反这样说他,这不公平。卢克礼说,那你保管的钱丢了,要我一起来赔,这样就公平?

    卢天堂这时开口说,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个意见,丢钱的事,就当去了趟北京,谁也不要谁赔,由胡海兵出个证明条,证明上北京的旅差费单据全丢了,然后我们每个人都签个字。卢克礼说,不行,这黑锅是谁造的,就谁一个人背。

    卢天堂继续说,卢支书这回出来,私人的钱可能带少了点,我们每人先借你五块钱。卢克礼说,你们不怕我穷,到时候还不起?卢克礼见六路电车就停在面前,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扒着门钻了上去。后面的人想上,车门哧地一声关死了。

    只坐一站路,卢克礼就下了车。他在路边徘徊了好一阵,忽然想起,自己何不去找找胡文元呢!

    8

    卢克礼模模糊糊地记得胡文元在武汉做事的地方,说是离东湖很近,隔条马路就是《湖北日报》的办公楼。

    他沿途问了十几次,才找到胡文元干活的那个工地。有人告诉他,胡文元在八楼。他顺着刚搭个架子的楼梯爬到八楼,就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骂人,尽是些他听惯了的那些脏话。

    卢克礼兴冲冲地往拢走,到了一间尚未完全完工的房门口,他探头叫了一声:胡文元。

    胡文元下身脱了个精光,正在骂骂咧咧地往身上涂抹什么,一股药味很难闻。

    胡文元一惊,说,卢支书,你怎么来了。卢克礼说,村里派我出来慰问你们。胡文元说,多谢干部们总惦记着我们。

    胡文元三下两下地将衣服穿好。

    卢克礼问他身上是不是长疮,胡文元点头说,正是。卢克礼见屋里放着一张床,就问,你住这儿?胡文元说,外出做工辛苦得很,住不起旅社。卢克礼说,我也在你这儿歇几夜,怎么样?胡文元说,当领导的出来搞慰问,怎么能住这种地方!卢克礼说,我们不是一贯说,要与群众打成一片么!

    胡文元答应时,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亮。卢克礼心里一响,暗自思忖,是不是他已知道自己带人上门收欠款之事,想趁机搞点什么名堂报复一下。

    胡文元问起家里的事,卢克礼说的尽是好话。卢克礼以为胡文元要问问他媳妇收到彩电没有,等了半天,没见问,他心里就有了底,一定是他媳妇已经来信了。

    卢克礼于是主动问胡文元为什么不回去过年,外出这长时间,未必不想家、不想老婆。胡文元叹了一口气,说我每时每刻都想回去,可是——他说了半截又停住。卢克礼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说出来,组织上说不定可以帮你解决。

    胡文元抬头看看他,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卢克礼换了一个话题说,我忙着找你,中午饭也没顾上吃,你吃饭了么?胡文元说,食堂里的饭早吃过了,我领你上街去吃吧!

    出了工地,到街上一家小餐馆,胡文元叫了三个菜,一瓶白酒。卢克礼饿了两天,不敢喝酒,怕容易醉,就猛吃菜。胡文元端了酒杯也不用谁劝,便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不一会儿,胡文元就有了醉意了,问,卢支书,你说支部真的能帮我回去。卢克礼随口说,只要对症下药,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胡文元一口气连干了三杯酒,然后说,卢支书,我想家想老婆想得夜夜跑马,可我没脸回去,我得了一身脏病。卢克礼一开始没弄明白,等转过弯来,明白胡文元患上梅毒时,身上立即起了几层鸡皮疙瘩,恨不得立刻就躲开。

    卢克礼强撑着劝他上医院去看看。胡文元说他看过,医生要他们住院治疗,可他不敢叫媳妇来料理,一个人住院又不行。

    卢克礼想了想说,有件事现告诉你可能是个喜讯,其实你和你媳妇之间,现在是平等的。你媳妇有没有病我不知道,但她在家有个相好的,所以,从性质上来讲,你们之间并没有区别。

    胡文元一下子哭起来,说我搞别的女人,以为占了便宜,没想到自己的女人却被别人搞了。卢克礼安慰他说,你这是因祸得福,不然你怎么可以回家。

    胡文元哭了一阵就不哭了。

    吃罢饭出来,卢克礼怕胡文元留自己在他那儿睡,就找个借口,说还要去慰问卢长胜。

    胡文元就没留他,还告诉他卢长胜换了住的地方,昨天晚上他还来找过自己,问工地有没有废钢材卖。卢克礼其实一点也不知道卢长胜住哪里,他装着说自己知道。

    卢克礼花了五角钱,先坐十四路汽车,再倒六路电车,回到火车站时,他才记起自己只顾躲避胡文元的梅毒,而忘了向他借钱。

    他没地方可去,晚上仍睡在火车站,幸好这天警察没有来查夜。

    第二天早上,他爬起来就搭车去找胡文元。可胡文元已卷起全部行李回家去了。

    卢克礼口袋里的钱已不足十块了,他再也不敢坐车,顺着十四路汽车和六路电车的路线往回走。在叉路和拐弯的地方,他拿不准把握,就站住等十四路汽车和六路电车来,再跟着后面走。等他回到火车站广场时,十点钟早过了,他们每天约定碰头的那个路灯下面蹲着的是几个陌生人。

    卢克礼忽然有了一阵惶恐,心想假如他们将自己扔下,各自回去了,自己怎么办呢?他越想越不安,后来他打定主意,按胡文元说的地址去找卢长胜,借个二三十块钱,回家去算了。

    卢长胜住在武钢旁边。卢克礼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他。

    见面时,卢长胜正点头哈腰地送几个男人出门,那模样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打过招呼后,卢克礼问那帮人是干什么的。卢长胜说他们是这块地方上的老大,比公检法的人还厉害,他每月都得向他们交保护费。卢克礼就联想到电视录像中的那些黑帮。他心里对卢长胜一直有怀疑,不愿多和他搅和,就迅速将借钱的事明说了。卢长胜听后有些犯难,说手头上一点现钱都被收保护费的收走了。

    卢克礼又问了几句这房屋的租金是多少的话后,便起身告辞。

    卢长胜却留住他,说自己手上有些废品,要他拿去卖了,得的钱他就可以分一些。

    卢长胜从床底下拖出两只麻袋,打开给他看,里面疙疙瘩瘩的尽是些铁、铜和铝。卢克礼问这是哪儿来的。卢长胜说是从各处收来的。

    卢克礼记起胡文元说卢长胜上他那儿收废钢铁的话,就答应了。

    卢长胜出门弄了一辆板车,将那些废品装上去,由卢克礼拖着去废品回收站。

    过完磅,随即就拿到了钱,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出了回收站,没走几步,两个便衣警察就将他用手铐铐住,带到了派出所。

    待进了审讯室后,他才弄明白,这些“废品”全是卢长胜从武钢偷出来的。他气得要死,一边将卢长胜交待出来,一边骂自己瞎了眼睛。

    警察去抓卢长胜时,他已经闻风逃走了。

    尽管卢克礼身上带有外出参观考察的介绍信,可警察仍不放他,非要他找个担保的人。卢克礼不知道胡汉雄他们住哪里,想来想去,便觉得只有车站派出所那个姓张的警察可能保自己出去。

    这边的警察打电话去问时,那边的人又不在,害得卢克礼蹲了一夜的拘留室。

    9

    卢克礼气得差一点吐了血。早上被放出来时,心情坏极了。他顺着马路瞎走,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青蛙的叫声,他心里很奇怪这大街上哪来的青蛙呢?回头四处寻找,后来才发现那叫声是从一个在路旁等车的人的大提包里传出来的。

    卢克礼猛然想到,出来几天了,乡下的青蛙是不是也叫了呢?

    他顺着大街一直走了几个小时,才到了城郊。但城郊没有稻田,只有一望无边的菜地。他又走了半天,走完那些菜地之后,终于见到了稻田。

    淡青的田野上已开犁了,几十头水牛在眼际里沉缓地劳作着,白亮的水色覆盖着大多数稻田。在那汪汪的浅水里,青蛙正一片片地唱着歌儿。

    卢克礼踱到一个正在田头歇息的男人面前搭讪着说,你们这儿怎么尽是水牛,没有黄牛?那男人正用一只小木棍刮腿上那厚厚的泥,听见他问,就说,平畈上泥深,黄牛抗不动犁,只有水牛能行,黄牛只适合在山里。

    其实,卢克礼知道这些道理,他是想找一个人说说话。

    他望着那头水牛,忽然说,我帮你犁一会儿田行么?那人立即警惕地说,我不要帮工。卢克礼说,我不是帮工,我只想试一试。

    那人想一想后同意,见卢克礼脱了鞋袜正准备下田,又不放心地叮嘱,你可别弄坏了我的牛和犁。卢克礼让他放心。

    平畈上的田比山里田大许多,一个钟头犁不了几圈。卢克礼赶着牛犁了十多圈,田边的那人就叫他上岸,并留他在家里吃中午饭,他没有答应,洗了脚,穿上鞋袜就往回走。

    他现在的心情好多了,顺着来路一阵阵地急着往回赶。

    正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喊卢支书,他扭头一看,竟然是胡梅华和她的丈夫。

    卢克礼很是惊喜,打过招呼后,胡梅华问他怎么没去大邱庄,还在武汉。卢克礼就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回头他又问胡梅华丈夫的病怎么样了。胡梅华说,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大病,只是不知怎地,将一粒饭弄到支气管里面去。卢克礼问弄出来了没有。胡梅华说,医生说明天上午给弄,下午就可以回去。

    卢克礼沉吟一会儿说,这么说,那笔钱你还可以省下一部分?胡梅华说,大概可以省一大半。卢克礼说,既然出来参观考察,不带点真经验回去,实在太对不起村里人,不如我们一道,到武穴二里半村去考察一下。胡梅华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他们约定,明天中午在付家坡长途车站会面,搭下午去武穴的班车。

    卢克礼拿着胡梅华交给他的伍拾块钱,先去找个小旅社住下来,然后再去车站派出所打听那案子破了没有。听说短期内没指望,他就留下一个地址,让有了消息通知他。

    出了派出所,路过广场时,远远地看见那路灯下有几个人,很象胡汉雄他们。走拢一看,果然是。

    一见面,胡汉雄就急急地说,你这两天哪里去了,把我们急死了。卢克礼说,我还能遇上什么好事么,光倒霉都应付不过来。

    说了几句气话后,卢克礼还是将这两天的事如实说了。

    听说卢克礼准备和胡梅华一道去二里半村考察,卢天堂开玩笑说,这就象是老天爷作了安排一样,真是好事成双。卢跃进也说,这样怕不太适合,支书带着妇联主任去考察,这不是等着让人编故事么?几个人越说越严肃,最后胡汉雄说,都是一齐出来的人,还是什么都在一起好。

    卢克礼生气地说,前两天你们怎么不说呆在一起,现在见胡梅华省下了一百多块钱的公款,你们又怕吃亏了。

    听了这话,胡海兵说,卢支书说这话不大妥,大家都是村干部,谁占多少光,谁吃多少亏,谁心里不清楚。

    卢克礼知道自己的话说急了,可他不愿认错,说,胡梅华只省下那么点钱,让大家都去二里半村,连路费都不够,还有伙食,住宿等,你们说怎么办?

    胡海兵说,既然去不了,就别去,干脆每人买一张车票打个回头转,一百多块钱,正好可以买七张回家的车票。

    卢克礼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大家都不做声。卢克礼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第二天,六名支委,外加胡梅华的丈夫,搭上中午十二点半钟的班车往家里走。上车后大家一直不愿说话。后来,卢跃进憋不住,带头开了腔。他说,这次外出考察参观活动,使我得到了一条宝贵经验:乡下鬼多,坏人就少;城里鬼少,坏人就多。他这话将大家都惹笑了。卢克礼开始不想笑,可越琢磨越觉得这话有道理,就也笑起来。

    1993年7月18日 黄州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