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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胡长升早上从汉口新华路长途车站上车,过了七八个小时才回到县城。他原以为当天回不了家,下车后一眼看见到西河镇的客车还未开动,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跳上去,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旁边的一个人有些不高兴地提醒他,说这座位已有人了。胡长升也不客气地回答说等人来了他就让。说完他望望那人,见是一副干部模样,就后悔自己方才语气太冲了,稍待一会儿,他从荷包里掏出一包“阿诗玛”,抠出一支递过去,并随口问那人贵姓。那人说他姓徐。说时他接过“阿诗玛”在鼻底下细细闻了闻,然后问胡长升怎么舍得抽这么好的烟。胡长升说七八上十块钱一包,他当然舍不得,这是他的大儿子让带回来过年的。正说着,有人过来让他买票。买过票,客车就开动了。老徐抽了一口烟说:“你坐吧,这位子的人不来了。”

    车一出站,胡长升便开始睡觉。

    他正睡得迷迷糊糊时,觉得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并说:“到西河镇了!”

    他一惊,睁开眼睛,见车窗外面的房子不太像西河镇,就说:“我还没老糊心,别蒙我。”

    推他的老徐笑一笑说:“那你就往前坐吧,我不陪你了。”

    说话时,客车已经停稳,不少人站起来往车门挤去。胡长升见老徐不像是开玩笑,也拿上自己的两只大包,跟着下车。站到地上,他往四周一看,大大小小的山和大大小小的田,果然是西河镇的。

    胡长升忍不住骂一句:“狗日的,才五年时间,硬是盖了这么多的高楼大厦。”

    老徐在一旁说:“屁,我怎么看也觉得像日本人的炮楼。小农思想作指导,还能盖得了真正的高楼大厦!”

    胡长升看了看那些孤立的小楼房,也看出了炮楼的模样,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这时,几辆机动三轮车冲过来,几个驾车的人同时张开嗓门大声招呼:“喂!去哪儿?坐我的车吧!”

    胡长升在城里住时,大儿子胡文革就经常埋怨,说三轮车最“宰”人,要钱时心黑得很。胡文革的家在建设大道后边,那儿不通公共汽车,只有三轮车出入,但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去坐。胡长升偶尔出门溜达,听到三轮车上的人在揽客就赶忙躲得远远的。

    胡长升不敢答话,提上自己的包,找准方向,飞快走开,任凭开三轮车的人怎么叫唤也不回头。

    走出几十步,见老徐也在前面走。两只大包都是大儿子胡文革从柜里清出来的旧衣旧物,提在手上很沉。胡长升想让老徐帮忙提一程,就紧走几步追上去,在身后搭讪说:“这种车,城里人管它叫‘麻木的士’。”

    老徐回头瞄一下说:“在这里,大家都叫它‘三马儿’!”

    胡长升说:“三马儿?三只脚的马?”

    老徐却换了话题说:“你是哪个垸里人?”

    胡长升说:“胡家大垸。你一定是八八年以后来这儿工作的。”

    老徐说:“你怎么知道?”

    胡长升说:“八八年以前在镇上工作的人,没有不认识我的。”说着话,胡长升脸上泛起了红光。

    老徐怔了怔说:“那你一定是西河镇那位连续当了二十几年的老劳模了!老胡!胡长升!”

    胡长升笑眯了眼说:“说胡长升可能没几个人知道,说胡劳模,别说是西河镇,就是全县也有一半人知道。”

    老徐笑一笑说:“老胡你这两大包都是些么家伙,拿得动么?拿不动我帮你拿一包。”

    胡长升一得意,便说:“我还没老,这点东西还能拿得起。”

    老徐只是口头上说说,并没有真的动手帮他提包。老徐说:“我一来这儿,就听说赫赫有名的胡劳模,到城里享清福去了。”

    胡长升说:“也不完全清闲,带了整五年孩子,连回来看看的时间也抽不出来。”

    边走边说,不觉进了老街。老街上比从前热闹多了,两旁尽是商店和货摊,女人们都穿得花枝招展的,模样比汉口的有姿色多了。胡长升知道这是山里水土好的缘故。一进老街,认识他的人就多起来,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问他这多年去哪儿了。有年纪大的还和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给谁当上门女婿去了。胡长升马上反问,说我给你当上门女婿你要不要。那人说,怎么不要,我家老母猪正缺一个做伴的。笑骂一阵,胡长升又继续往前走。他见老徐走远了,才想起没问他在镇上做什么。

    越往镇中心走,街上的人越多,都是周围垸里的人,来镇上买年货,人人手上提着小包,肩上扛着大包,几个人就堵住一截街。胡长升提着两个大包更是走不动,到处是磕磕绊绊的。没办法,遇到人多时,他干脆站下来歇一歇。歇的时候他就想,小儿子信上说家里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看来这话不假,日子是比以前好多了,不然地上就不会有吃不了扔下的白面馒头。胡长升认出脚边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是白面馒头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他开始还以为是一团破棉絮。待他认清以后,再往周围细看,发现油条、包子都有。那些年,他到县里开劳模会,总是将早餐的馒头偷偷攒起来,散会后带回家给孩子们作礼物。他没想到才几年时间,馒头就不稀罕了,可以丢在街上垫路。

    一辆三轮车开到胡长升的跟前停下,开车的冲着他叫一声:“喂,徐镇长让我开车送你一程。”

    胡长升环顾四周,并无他人答理,知道是在问自己,就开口说:“哪个徐镇长?”

    开车的人说:“就是刚才一路和你说话的那一位。”

    胡长升恍然大悟,心里顿时生出许多感激之情。他边说谢谢边上了三轮车。

    三轮车在人群中穿行一阵,胡长升在路边的人群中寻见了老徐。他急忙叫停车,也不待车停稳就跳下去,直奔老徐。

    胡长升跑到老徐的面前说:“徐镇长,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你大人莫见小人的怪。谢谢你想得这周到,还派个车送我。”

    老徐对他的话反应不过来,茫茫然地不知怎么说好。这时开三轮车的人凑过来,递上一支烟给老徐,并指指胡长升说:“我送送他。”

    老徐似乎明白过来,说:“李国勋,你别用我去蒙人。”

    这时,一个人从街边的屋子走出来说:“徐镇长,吃年饭的人都到齐了,就等你。真怕你今天赶不回来呢!”

    老徐摆摆手让那人先去,自己转身走几步,又回头对胡长升说:“老胡,一回生,二回熟,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胡长升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老徐进屋半天,他还站在那儿发愣。后来李国勋挖苦他,问他是不是也想和徐镇长一起吃年饭。胡长升上车之前回头看了看,见那家餐馆的招牌上写着“沁园春”三个字。

    上了车,李国勋问:“你还没说去哪儿呢?”

    胡长升说:“胡家大垸。”又问:“徐镇长没告诉你?”

    李国勋说:“说了,我怕自己记错了。”又说:“你是胡家大垸的人?我怎么没见过?”

    胡长升说:“我也没见过你呢!”

    说着话,三轮车已开出镇子。天色暗下来,靠山边的旧房子看不怎么清楚,看得清的都是些新盖的小楼房。胡长升一路数着那些小楼的数目,数到一百以后,三轮车越颠越厉害。他心里说,楼房有钱盖,路却无钱修。就不再数了。

    天黑之前,三轮车到了胡家大垸对面的小河上。李国勋不肯往前开,停下来找胡长升要钱。胡长升愣了,问:“不是说徐镇长让送的么?”

    李国勋说:“就是徐镇长坐我的车也得掏钱买票。”

    胡长升知道自己上了他的圈套,不给钱是不行的,就和他讨价还价。最后还是掏了五块钱,才算脱身。

    进垸时,天已完全黑了。

    胡长升走到自己家门口时也没碰上一个人,天气冷,大家都缩在屋里烤火。一如小儿子在信中所说,旧房子不见了,原来的地基上真的盖了一座小楼起来。胡长升又惊又喜,听到屋里有动静,就上前去叫门。

    胡长升叫了一声:“卫红,我回了!”

    屋里没人应,倒是旁边的牛棚里传出几声牛的叫声。

    一听到那熟悉的“哞哞”声,胡长升心都醉了,他冲着牛棚大声说:“触人佬,你还能听出我的声音呀!”

    他正要去牛棚,门开了,小儿子胡卫红站在门口,望见胡长升,不觉一惊,说:“父,你么回来了?”

    胡长升说:“不是你写信叫我回来的么!”

    2

    二十七,洗鬏髻。

    胡长升到家的这天正是腊月二十七。他将东西放下,抽了一支烟,喝了一杯茶,然后就去牛棚小便。

    那头黄牯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开始闹棚,四只蹄子在地上蹭得咚咚响,嘴里还不停地低声吼着。

    胡长升在黑暗中笑着说:“触人佬,别急,我也想你呢!我送酒给你喝呢!”

    说着,胡长升解开裤子,将一泡尿哗地向牛头浇去。那黄牯立即扬起头,张开嘴嗞吧嗞吧地饮着。

    尿完后,胡长升问:“么样,这壶酒的味道变了没有?”

    黄牯伸出舌头在嘴唇周围舔得咝咝响。

    胡长升正要说什么,胡卫红在屋门口叫起来,要他回去洗澡。

    儿媳妇已将一大盆热水放好了,还用树蔸子烧了一大堆明火。胡长升脱光衣服坐到澡盆里,赤身裸体的,被热水一烫,大火一燎,心血一下子就涌上来,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在眼前,他有些不能自恃,慌忙擦几把,就穿上衣服。衣服穿好后,他在火塘边坐了一会儿,才开门走出灶屋。

    他一出屋,儿子就叫媳妇端饭吃。孙子高高还没醒,三个大人边吃边说着家常,其实这些以往在信中互相都说了,像王支书退休后,吴村长接任支书,黄会计则当了村长;聋子四叔的儿子搞了军婚,本来要坐牢,结果只花一千八百块钱就私了了。这些事胡长升听了兴趣不大,但他仍耐着性子听儿子和儿媳妇数说。他俩说了个不断线,胡长升不好插问他想知道的。

    饭吃到一半时,高高忽然在房里哭起来。儿媳妇赶忙丢下手中碗筷,进房去料理。趁这个机会,胡长升赶忙问儿子,垸里这几年死了哪些人。儿子扳指叨念说,有大爹、四爹、四奶、君佐大伯、康志、贤定、则宏、永胜、铭钟……。一算竟有三十多个。胡长升听到永胜这个名字时,眼睛忽地亮了一下。

    这时,儿媳妇抱着高高出了房门。

    胡长升连忙站起来,迎上去要接过来自己抱着,高高怕生人,直往后躲。胡长升从荷包里抠出几颗水果糖,摊在掌心上哄了半天,儿子和儿媳妇也在一旁好言相劝,末了高高才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

    胡长升喜得笑眯了眼,连声说:“还是孙子乖,孙子好!”

    大儿子胡文革生的是个女儿,尽管长得很好,可胡长升并不怎么喜爱。

    胡长升懒得再吃了,离开桌子到一旁和孙子逗乐。

    墙上的电子钟响了七下。胡卫红一扔筷子说:“快点收拾,超杰他们要来了。”

    媳妇碗里还有几口饭,她点点头快速往嘴里扒。

    胡卫红有些急,说:“少吃几口饿不死人。”

    媳妇边哽边说:“不吃饱火不足。”她拼命将几口饭咽了下去。

    收拾桌子时,手忙脚乱的媳妇不留神,将一叠碗摔碎了。

    胡长升不明白地问:“你们这是怎么啦?当年学大寨、出夜工时也没有这样慌。”

    胡卫红说:“超杰他们要来打麻将。”

    胡长升听后叹了一口气,说:“你哥那儿也一样,一听说打麻将,什么国家大事都抛到一边不管。城里的老人都说搞改革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将麻将和婊子放出来腐蚀社会主义。”

    忽然门口传来人声。

    王超杰叼着一支烟边说边往屋里走:“腐蚀一下子也好嘛,一回不腐蚀,怎么会产生免疫力呢?”

    胡长升正不知说什么好,外面又进来一个人,也是本垸的。

    胡卫红将麻将端上桌,转身对胡长升说:“父,你带高高玩会儿,我们搓几圈。高高想睡时,你就陪他睡,别让他吵我们。”

    胡长升见他们连大门也不闩,就问:“你们怎么不派个望风的,不怕派出所的人来抓赌?”

    王超杰将一叠钱放在桌子上,说:“抓谁呀,家家都在玩麻将!”

    儿媳妇忙说:“过年了,大家在一起凑凑兴,谁会真玩!”

    胡长升知道儿媳妇是在搪塞,自己心中也搁着事,想出去走走。就问王超杰:“你父在家么?”

    听到王超杰说在,他就说我去看看老支书。儿子和儿媳妇也不大注意,随口说早去早回。

    胡长升到里屋,从自己带回的大提包中,翻出一套女人的衣服和一双半旧的皮鞋,包好后,从窗户里扔到屋外,然后抱上孙子高高,出了门,绕到窗前拣起来,连同孙子高高一起抱着,寻路而去。

    王超杰是王支书的儿子。王支书当年一手将胡长升培养成劳模。

    胡长升走到王支书的家门前,见四周无人,他就将怀里的衣物塞进门外的草堆,回转身再去敲门。

    王支书也在和别人一起打麻将,见他进来,只是打个招呼,扭头叫媳妇搬座倒茶,接着问他几时回来的。胡长升应了后,就不再理他。

    胡长升勉强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王支书听说他要走,就说:“你别走,你一来,我手上就有活了,要什么牌有什么牌。”

    胡长升说:“那是你要行大运了,和我没关系。”边说边出了门。

    他见身后王支书的媳妇将门关死了,就去草堆里摸刚才放的东西。刚摸到,正要拿出来,门忽然又开了。王支书的媳妇出来倒脏水,见一个人影猫在那里,就问:“谁呀?”

    胡长升忙说:“是我,高高的鞋掉了,我帮他找鞋呢!”

    王支书的媳妇说:“看得见么?我拿手电给你照照。”

    胡长升说:“我有,我有。”

    但他并不拧亮手电,拎上那包衣物,趁黑走开。

    高高这时吵着要回去,胡长升又从荷包里摸出两颗水果糖将他哄住。然后朝远远的一处孤独的灯火走去。

    胡长升走到这灯火跟前,却不敢敲门。他在屋子前面走了几个来回没听见一点动静,就绕到屋后,趴在后窗一听,里面有个人在洗澡。

    他正要踮脚看那是谁,高高在怀里叫起来,说:“爷爷,我怕鬼!”

    高高一叫,里屋就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哪个不要脸的偷看?”

    胡长升忙说:“秀梅,是我!我是长升!”

    屋内立即沉默下来。

    胡长升回到大门前等了一阵,终于听到屋内有脚步声,跟着门闩一响,门开了。

    他跟在秀梅后面走到火塘边坐下。

    秀梅问:“你几时回的?”

    胡长升说:“天黑后到家的。”说着将那包衣物打开一件件递过去。“文革平时给些零花钱,我没花,攒起来给你买了套衣服。这鞋是儿媳妇不要的,还有七成新,我用鞋油刷过好几遍,乍一看和新的差不多。”

    秀梅扫了一眼说:“我从未穿过皮鞋,怕穿不惯它。”

    胡长升说:“多穿几回不就惯了。我在城里住几年,有时觉得乡下人真是白投了一回人生。”

    秀梅说:“那你怎么还要回来?”

    胡长升说:“有个星期天,文革带我上街去玩,正巧碰到邻垸的一个熟人在路旁贩板栗,听他说了垸中的许多事,特别是你的事,我就动了回家的念头。”停了停他又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

    秀梅说:“永胜他上半年就死了。”

    胡长升说:“我听说了,他没死,我就不会回来。他一死,你就解放了。你女儿呢?”

    秀梅眼圈一红,说:“她出嫁后,就不管我了。”

    胡长升说:“她不管更好,以后我来管你。”

    秀梅说:“可你也要人管呢!”

    胡长升说:“我不要人管,我只要个人做伴。”

    高高又吵起来,胡长升荷包里没有水果糖了,哄不了他。胡长升问秀梅家里有什么吃的可以哄小孩。秀梅叹气说她只买两斤肉一斤鱼,连瓜子也没买一粒。胡长升问她怎么这样寒碜,以前当铁姑娘时,是何等的能干。秀梅说她只种了一亩田,只能弄个肚儿圆。

    胡长升还要问,但高高放泼般哭起来,他只好抱着孙子离开。

    回到家里,儿子和儿媳妇他们的麻将兴趣正浓,儿媳妇面前的钱有好大一堆,人也是红光满面的。王超杰则神情紧张,人也显得木然。胡长升一眼就看出了谁是赢家,谁是输家。按大儿子胡文革的说法,这些人都是入道不久的低段位选手,牌好牌坏,或输或赢,都能从脸上看出来。

    胡长升将高高放到床上,哄他睡着以后,便悄悄地在屋里找儿子他们存放年货的地方。屋里柜子和箱子就那几样,不一会儿就找着了。他用一只旧塑料袋,将白瓜子、黑瓜子、花生、水果糖每样装一些。然后,他打开后门朝秀梅家走去。

    牛棚里的黄牯听到他的脚步声,又闹起棚来。

    胡长升怕儿子发现,就生气地低声骂一句:“触人佬,你再闹,我就将你杀了过年!”

    黄牯一听,果然不闹了。

    地下正在上冻,北风如同刀子一样。

    3

    半路上,胡长升望见秀梅家的那盏灯熄了。他想秀梅一定是睡了。他将门叫开后,秀梅果然是身上披着一件旧棉袄,一副刚起床的样子。

    秀梅要将衣服穿好,胡长升不让。他将那包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秀梅的床边。

    胡长升说:“这点东西给你过年用。”

    秀梅问:“你哪里来的?”

    胡长升说:“家里拿的。”

    秀梅不再追问,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便转过话题要胡长升帮忙将脚边的被角掖一掖。胡长升掖了掖,跟着趁势将手伸进被窝,去摸秀梅的身子。

    秀梅也不拦他,叹口气说:“老了,没滋味了。”

    胡长升说:“你没老,你还和二十多年前一个样。”说完,他手不再向前伸了,停了停,又慢慢抽回来。

    二人愣坐着有一阵没说话。

    还是秀梅先开口说:“你上一次在我床前坐时,已有二十三年了。”

    胡长升说:“那是六九年,当时你才二十二岁,我也只有三十七岁。”

    秀梅说:“要不是王支书阻拦,那个孩子也该结婚成家了。”

    六九年那阵,胡长升和秀梅都在水利工地上,两个人对着抡大锤打炮眼。秀梅是工地有名的铁姑娘。胡长升开始什么也不是,后来他媳妇死了,家里只剩下两个孩子,那时工地比家里吃得饱,工地吃四十五斤米,家里只吃二十来斤谷。胡长升葬了媳妇就回工地,来去只用了一天时间,返回时正碰上工地出现哑炮,大家都不敢上去。王支书答应给十斤米,叫胡长升上去排险。胡长升就上去将哑炮里的雷管掏了出来。没过多久,胡长升就被树为工地上的红旗,成为全县有名的劳动模范。就在这段时间,胡长升和秀梅好上了。接着秀梅就怀孕了。秀梅家里成份不好,父亲母亲都是四类分子。王支书知道这事后,怕将亲手树起来的这面红旗毁了,就坚决反对,对秀梅和她父母亲说了许多狠话。秀梅也害怕王支书将那些兑现,只好去做了人工流产,然后匆匆嫁给垸里的黄永胜。胡长升却一直没有再结婚。

    胡长升听了秀梅的话,忙说:“全怪我当时太想干革命当劳模了,我要是横了心,王支书他也没办法。”

    秀梅说:“也怪我胆子太小,被他几句话吓住了。”

    胡长升说:“现在胆子大些么?”

    秀梅说:“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去。”

    胡长升见电灯开关的拉线就在身边,便拉动一下,将灯关了。然后一撩被角,钻进被窝里。秀梅很乖地偎过来,将他紧紧搂住。抱了一阵,二人就开始脱衣服。胡长升半辈没沾过女人,虽然六十岁了,劲头还很足。颠了一会儿,他觉得秀梅全身在出冷汗,就歇下来问是怎么回来。秀梅要他别管,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忍受得了。

    胡长升不放心,将电灯开了,一看,秀梅的下身在出血。问时,秀梅哭着说,有病好几年了,可永胜不放过她,结果越来越厉害。胡长升慌忙起床,用脸盆装了热水来帮秀梅擦干净,边擦边骂永胜是个畜牲。又问秀梅怎么不找医生看看。秀梅说她这几年光公家的钱就欠了好几百,哪有钱去看病。胡长升说那你的女儿女婿也该过问这病。秀梅说病得实在不能动时,他们才过来看一眼,扔几剂药后转身就走。他们瞧不起我这个穷娘,他们白天赚钱晚上花,吃喝打麻将,又逍遥又自在,不愿背我这个累赘。

    胡长升听秀梅说她女婿是个开三轮车的,就问他的名字,等弄清就是那个送他回来的李国勋时,他气得跳起来。

    胡长升说:“我就去找这个小杂种,看他还有没有天理良心。”

    秀梅叫他莫去,他不听劝,犟着往外走。出门后,冷风一吹,人也清醒许多。他在稻场上站了一会儿,又折回屋里。

    见了秀梅,他低头说:“我是不能去。我算你的什么人呢?”

    秀梅说:“那家伙不讲理,连我女儿也跟他学横了。也是我无能,他们结婚时,我只给了一担箱子做嫁妆。”

    胡长升说:“前几年你和永胜种田应该还行,怎么会这样呢?”

    秀梅说:“你进了城不知乡下变化,光种田是过不开日子的。发财的都不是种田人。”

    胡长升没有和秀梅争。他不相信,再怎么变也不会变得有田有地人却成了穷光蛋的。

    他不出声地望着秀梅。秀梅也望着他。

    外面鸡叫了起来。

    胡长升站起来说:“我该走了。明天我去给你买两包药。”

    胡长升朝门口走,秀梅在后面轻轻地叫了声:“长升,那年你送给我的那条毛巾,我一直留着。”

    胡长升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自己就不想走。

    回到家里,儿子和儿媳妇他们的麻将局还没散。他偷偷看一眼,见儿媳妇面前的那堆钱不见了,儿子面前的钱长了许多;王超杰依然是一副苦笑,另一个背对着他,他没看清。他转身欲走,没提防脚下一绊,蹚着一只水桶,发出好大一声响。

    桌上的人一惊。儿子问:“谁呀?”

    胡长升只好走出来说:“我。”

    儿子说:“怎么还没睡?”

    胡长升说:“你还没说我睡哪间房呢!”

    儿子看了媳妇一眼。媳妇说:“你就和高高一起睡。”

    胡长升进房后,发现高高尿了床。他没声张,脱下衣服,将高高挪一个位置,自己睡在那摊尿上,打算将尿煨干。

    有尿垫在背上,凉冰冰的半天睡不热。他望着漆黑的屋顶,怎么也想不通,为何那些汉口佬人人都那么有钱,上街买东西,一掏就是几百元。他总是看到他们在玩,好像成天不做事。农民不一样,农民成天趴在田地里做,可他们荷包里总是瘪的。农民再富也比不上城里最穷的。

    4

    第二天早上醒来,胡长升一摸身子底下,虽还有点潮,那泡尿还是基本干了。起床后,他忽然觉得腰部不大舒服,想必是让那泡尿浸出的毛病。他对自己说,真是一岁年纪一岁人,若在以前,在凉水里泡三天三夜也没问题。

    他下楼看见地上一片狼藉,麻将牌也没收。他将屋子收拾了一番后,儿子和儿媳妇房里还没动静。

    他打开门,外面的霜很大,像下了一场小雪。走几步,踩得霜花吱吱响。他站在门口扭了几下腰。正扭得起劲,忽听见牛棚里一片哗哗响。他忙停下来,转身朝牛棚走。边走边骂:“触人佬,你狗日的怎么学会在屋里屙尿了?”

    胡长升将牛牵到粪垱边,让它将剩下的半截尿屙完。然后牵着它到畈中间的一口塘里饮水。

    田野中间很空旷,一层雾薄薄地弥漫着。四周看不到一点动静。

    黄牯饮完水,瘦瘦的身子变粗壮了些。它从塘里爬上岸时,胡长升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牵着一头水牛过来了。

    他在塘边等了一阵,当看清来人时,忍不住大叫起来:“德权!德权!”

    叫德权的人一愣后也叫道:“长升,你这老东西怎么舍得回呀!”

    二人走碰面,先是互相取笑一通。

    胡长升说:“你还是这么勤快,这几年我不在家,村里的劳模一定是你了。”

    德权叹口气说:“我哪有那个本领,没批评我是落后分子就谢天谢地了!”

    胡长升说:“你不当劳模,我想不出还有别人能当。”

    德权说:“世道变了,往日那一套全作废了。如今谁的钱多,谁就当劳模;谁会搞歪门邪道赚钱,就让谁当干部。种田的事没人提,要提也是应付差事。”

    德权指了指畈上的田说:“你看这些当家的田,往年种麦稻稻、油稻稻,一年种三季现在都是种一季中稻,其余时间都让它荒着。只有像我这样的老实砣子,没别的活路,才种一季麦或一季油菜。”

    胡长升看了看,田野上真的只零星地种着麦子和油菜,其余的全是盖着半截水稻蔸子。他扭头看自己家的田,见也是枯黄一片,几乎一点绿都没有。

    德权说:“现在放牛也容易,不用往山上赶,赶到田里就行。”

    胡长升不吭声,扔下牛绳,往自己家的田走去。跨过几道田埂,他愣愣地站住,一点也不相信这是自己曾经在上面劳作,并被镇里评为“精耕细作模范示范田”的那块田。那时,这块田用手抓把泥,就能攥出几滴黑油,人到田里不用蹬脚,就会陷进去老深。可现在,田里白得如同沙滩,牛在上面走,也踩不出脚印来。靠田埂地方种了几畦油菜,那长相也是气死人。

    德权走过来,听见胡长升在自语:“怎么是这个样子呢?”

    德权安慰他说:“也别怪卫红,他在垸里还算不错的,好歹一季中稻能产个两三千斤谷,另外多少还种一点油菜。可超杰他们,一亩田收不了五百斤,还不让说。他们说这是他们的田,想怎么种就怎么种。”

    太阳出来了,田野上映出两道长长的人影,又扁又瘦,显得特别孤单。冬日里的油菜,在阳光下变得惨兮兮的,一点不美丽,倒是那无边无际的枯黄,在潇洒大方地张扬着。

    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来。见到胡长升,都远远地打着招呼往拢走,一大群人围在一起说些别后的情况,嘻嘻哈哈的,痛快得很。

    正高兴时,胡长升忽然发现围着他的都是些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人,他往远远看了看,也没找到一个年轻人。

    胡长升禁不住问:“怎么早上起来做事的都是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儿孙们呢?”

    大家一怔。德权说:“现在的年轻人谁还种田,一天到晚就想着如何到外面去发财。”

    说起这话,大家情绪一下子变坏了,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

    沉默一阵,忽然有人大声说:“一大早聚在这田里干什么,发现宝贝了么?”

    大家抬头一看,是吴支书。

    胡长升说:“我们在开种田现场会呢!”

    吴支书见是胡长升,连忙寒暄几句,他听出胡长升话里有话,也不追问。

    胡长升说:“吴支书,这好的田不种庄稼,老祖宗睡在地下骂我们罗!”

    吴支书说:“搞改革总是有得有失,不能面面俱到,这也是改革中的阵痛嘛!”

    胡长升一时找不出话来回应。吴支书趁机说他要去镇里开紧急会,还说都腊月二十八了,也不让人休息,这个干部真不想当了。

    吴支书走后,大家话又多起来。都说胡长升是县里的名人,又去汉口见了几年大世面,要他帮忙出个主意。胡长升认真想了想,然后郑重地对大家说,他在汉口天天看电视,中央领导这一阵在忙于接见外宾,过些时闲了些,就会来管种田的事,不种田城里人哪来粮食吃。大家认为他讲的很有道理。

    又说了些话,大家分头回家吃饭。

    胡长升进门时,儿媳妇正站在房门口梳头,见了他就问:“这一早去哪儿了?高高尿床了也不管。”

    胡长升说:“我放牛去了。那好的一头牛,都瘦得成了骆驼。”

    儿媳妇正要回嘴,儿子提着裤子出来朝她瞪了一眼。儿媳妇忍了忍,没有作声。

    胡长升说:“卫红,给点钱我,我要去看看腰。”他用手在腰间捶了几下。

    儿子就叫媳妇给他钱。

    儿媳妇从裤袋里抠出五块钱,正要递过去,儿子吼起来,说:“五块钱看得了腰么?再给五块!”

    见儿子这样,胡长升反倒不好意思,忙说:“五块钱够,你哥给的钱,我还剩下一些呢!”

    儿媳妇又掏了五块钱出来,儿子将两张钱票一把接过来,塞到胡长升的手里,说:“哥给你的你就留着慢慢花,你在家一天,我就养你一天。”

    胡长升到灶屋洗脸,听到儿子在外屋教训媳妇,说我父打了几十年光棍,又当老子又当娘,将我们兄弟俩养大,我们要是不报恩,像黄永胜的女儿那样,那还叫人么。说到最后,媳妇才低声回一句,说我又没看过病,怎么知道花钱多少,你别吼得那么凶嘛。

    吃饭时,胡长升装着没听见他们的话,不时去逗孙子,说他昨夜在床上发大水,差一点将爷爷冲到长江去了。

    儿媳妇噘着嘴不说话,儿子不理她,反和胡长升说起从前过年的事。胡卫红那时才几岁,一到过年时,胡长升就要他一天到晚守在门口,等上面的人给他家送肉。胡长升是劳模,家里又困难,每到过年就有领导来慰问。胡长升总是在地里干活,不到腊月三十不歇工,他怕领导来时家里无人,就派胡卫红看家。其实领导要来慰问,事先要通知,但他生怕错过了,非要防一手。

    胡长升说:“小时候真苦了你们,我还可以出去开会吃几天好的,你们在家一年到头吃不了两餐肉。”

    胡卫红说:“年年吃年饭,父你总是把肉让给我和哥吃——”说着卫红的眼睛红了。

    媳妇听到此,将噘着的嘴放下来,装着说菜不够,进到厨房炒了一盘鸡蛋放在胡长升的面前。

    胡长升心里明白,便说:“我这一生百事无成,就只养了两个儿子,找了两个好儿媳妇。”

    儿媳妇浅浅一笑。

    吃完饭,胡长升就出门去。儿子见他往左拐,就追上来说:“搭三马儿,要顺大路走。”

    胡长升说:“我走小路算了,三马儿太贵,这点路要五块钱!”

    胡卫红说:“谁的三马儿,敢收五块?”

    胡长升本来准备说是秀梅的女婿,又怕儿子疑心就说:“是一个叫李国勋的。”

    胡卫红说:“你今天就等他的车坐,下车后莫给钱,他若要你让他来找我。”

    5

    胡长升刚上大路就来了一辆三轮车,开车的人正巧是李国勋,他就拦住坐了上去。车上有两个熟人,一路说着话,很快就到了镇上。下车时,大家都交了两块钱。胡长升没按儿子教的说,只说他昨晚是坐这车回去的。李国勋挥挥手叫他走。

    医院在镇委会旁边,胡长升进去拦住一个穿白衣服的人,问专给女人诊病的医生在哪间屋子办公。那人笑着指给了他。他进去后,见是个女医生,就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连说带比划,女医生总算搞明白了,给他开了一个药方。他伸手正要接,女医生冷不防说一句:“光吃药还不行,这大年纪了,不能行房事。真忍不住,半年才能来一次。”胡长升红着脸走开。

    三剂药,要十二块三角。胡长升将大儿子给的钱补了些进去。

    拿着药出了医院,街上的人比昨天还要多,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做买卖吆喝起来,震得半条街直晃荡。他走了几步,见到镇委会的牌子,抬头看太阳还未到当头,就想进去找徐镇长反映一下田地荒了无人种的问题。

    镇委会院子很安静,大部分门都上了锁。他找到从前的那间办公室,推门进去,猛地见一个男人正搂着一个女人在沙发上亲嘴儿。他进也不好,退也不是。慌忙中他认出这男人就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席县劳模大会时,一天到晚扶着他的那个小陈。当时他被石头砸伤了脚,镇里特别安排小陈去会上服侍他。

    胡长升说:“小陈,我是老胡哇!来找徐镇长!”

    小陈说:“徐镇长在办公室分衣服。这儿不是办公室了,是我的家。”

    胡长升见墙上还贴着一个崭新的“喜”字,知道不便再说,转身走开。

    转了一圈,见有间屋子有人声,他贴到窗户上听,有个人正低声讲话,说在座的都是各村支书,搞一年工作辛苦了,镇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奖励你们,上面发了一批捐献的衣服,你们每人可以挑一件,其余的各村拿回去要切实分到有困难的人手上。说完屋里一片混乱,听动静像是大家在围着挑抢。

    胡长升脑袋一声轰响。阳历十月时,汉口天气还很热,大儿子胡文革回来说是单位动员搞捐献,支援贫困地区的农民过冬。大儿媳妇开始让捐几件旧棉衣,胡文革不肯,非要将一件才穿一年的呢子大衣捐出去,还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不愿别人把他们看成是要饭的。各村支书谁家的日子不好过呢,干吗还要沾这点小便宜?胡长升怕他们发现自己在偷听,趁屋里乱作一团时,离开了镇委会。

    胡长升心情很乱,在镇子头边见到一辆三轮车,也没问清就往上爬。三轮车走出老远,他发现方向错了。跳下来往回走了半天,才找到去胡家大垸的车。上去后,见开车的人又是李国勋。

    车上有两个抱小孩的女人,李国勋和她们说笑,不时伸出手在她们身上捏一把。女人一点也不怒,反而笑得更起劲。

    胡长升看不过去,就说:“你快活得起来?你岳母病成那个样子,也不回去看一看!”

    李国勋一怔,明白是在说自己,就说:“她看不中我们,有你关心就足够了嘛!”

    胡长升脸红了,说:“我是可以帮帮忙,可女儿女婿更该行行孝道呀!”

    李国勋一下子变了脸,说:“再多嘴,你就给我下去。”

    胡长升说:“那么容易,我还有一块钱的车没有坐呢!”

    李国勋气冲冲地跳下车,将发动机摇响了,回到驾驶座上,屁股没放稳,就合上手柄,三轮车一下子蹿出老远。惊得两个女人娇滴滴地叫起来。

    车子开得快,路不平,颠得厉害。胡长升咬着牙不作声。行了一半路程,三轮车猛地刹住。

    李国勋回头说:“下去吧,我们两清了!”

    胡长升下去后大声说:“你别张狂,只要有半亩田,谁也饿不死。”

    三轮车走远后,胡长升拐到一条小路上,一个人缓缓地走着。路两旁,大片大片的田地都无人耕种,一些猪、牛、羊等畜牲,在田里悠闲地觅食。走到一块油菜田跟前时,他停住脚步,一边细看,一边摇头,不知该对自己说什么好。油菜长得黄不拉叽的,稀稀疏疏,尺把远才有一棵,连大集体时的模样都比不了。站了半天,他才喃喃地说:“没有底肥!没有底肥呀!”

    心情沉重,走路慢多了。太阳偏西时,他才到秀梅家。正要进去,见远处来了两个人,就钻进路旁的厕所。

    蹲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他听出是吴支书,来给秀梅送救济衣裳。他们进屋只呆了片刻就出来了。路过厕所时,胡长升听见他们小声说着话,另一个人嫌刚才挑的那件衣服不好,想换一件。吴支书不肯,说一个支委一件,大家都当面拿了,都记得各人的样式,你若换一件,别人还以为我多给了你一件。

    等他们走远,胡长升才从厕所里出来。

    见了秀梅,他问刚才同吴支书一同来的是谁。秀梅告诉他是村里的会计。胡长升很气愤地看了一眼吴支书发给秀梅的一件花上衣,说这一定是让谁掉包换了,城里的女人才不穿这种衣服呢。秀梅安慰他,说不管怎样,有一件总比没有一件好。胡长升依然在生气,说如今的干部胆真大,连救济品都敢贪污。秀梅笑笑,说他不善帮人着想,过去的干部可以私分粮食,多记工分;可以卡别人的“三基本”,逼人家孝敬他们;现在当干部,只有私分点救济品,再就是不让人生孩子,不让人土葬。胡长升知道秀梅在说反话,便也笑了。

    秀梅身上已不怎么出血了。她见胡长升没吃中午饭,就起身到灶屋去弄。

    胡长升也跟到灶屋,和秀梅挤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看灶膛里通红的火焰。过了一阵,胡长升伸出手去抱秀梅,不小心将凳子弄翻,他俩就在柴草堆里打了几个滚,然后,秀梅就动手摸他。

    胡长升闻到一股气味,就叫:“锅烧红了。”他跳起来去缸里舀水。

    秀梅却叫:“别放水,锅会炸的。”

    秀梅将灶里的火弄熄。在等锅冷下来的时候,她问:“你还去汉口么?”

    胡长升说:“文革他要我一过了年就去。”

    秀梅不再问,两行眼泪流了出来。

    胡长升低声说:“他们两口子都要上班,孩子早晚无人带。”

    6

    胡长升见儿子他们没日没夜地打麻将,从不问田地里的事,几次想说说他们,见是大过年的,就忍着没开口。

    三十早上,垸里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按胡长升和儿媳妇的想法,要按旧风俗,第一个放鞭炮吃年饭,抢个先,图个吉利。儿子不同意,说要发财,得算计好,不然起得再早,力气出得再多也是白费。家里年饭吃得晚,胡长升就有机会到稻场上去看别人家放鞭炮。他看到秀梅也提了一小串鞭炮,在自己门口放,孤单单的样子,叫他心里直发酸。

    吃完年饭,收拾一阵,再在太阳底下打一阵瞌睡,天就黑了。胡长升抱着孙子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春节联欢晚会。儿子他们依然约了人来打麻将。《新闻联播》播完时,儿子忽然上楼来对他说:“秀梅婶一个人在家里很可怜,干脆叫她来家里看电视吧——父!”

    胡长升本来是有这个想法,听儿子这一说,却不敢想了,反说:“年三十守岁,哪有上别人家的道理。她不会来的,别费这个脚力。”

    儿子下楼后,他又后悔自己真该照儿子说的去做。

    他难过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收拾一番,就准备出门。儿子因要放迎新年的鞭炮,所以起来得早一些,见他往外走,就拦住问他去哪儿。听说是去给支书拜年,儿子就笑起来,说你就在家里呆着,等村干部来给我们拜年。

    果然,到了半上午,吴支书带着一家人来了。胡卫红先放鞭炮接着,然后端茶递烟。临走时,胡卫红给吴支书的两个小孩一人一个红纸包。胡长升看见儿媳妇一个包里包了五块钱,吴支书也不谦让,径直领着孩子走了。

    吴支书一走,胡卫红就鄙笑着说:“如今的干部当得真没味,大年初一就出来讨饭!”

    儿媳妇也说:“他们还说这叫联系群众呢!”

    胡长升说:“支书给百姓拜年,过去想也别想,我们得了便宜也别损人家。”

    儿子正想回话,黄村长的一家子又来了。给村长家孩子的红纸包,儿媳妇只包了三块钱。

    接着还有别的干部,红纸包却只包两块钱。

    当然嘴里说出的话,都是同样客气。儿子说干部们是带领自己发家致富的好领导,干部们都说儿子是胡家大垸人奔小康路上的好榜样。胡长升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想出门去转转。儿子不肯,说还有两个支委没来。他非要胡长升尝尝受人尊敬的味道。

    总算所有干部都来过了。他正欲出门,德权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儿子,进门就说拜年。胡长升请他坐下,问:“年过得怎么样?”

    德权说:“比往年好些,初三之内还有肉吃。”

    胡长升说:“你家的田比我家的田种得好,怎么日子反比我家差。”

    德权望了望胡卫红,叹口气,说:“如今,最没用的人才去种田。饿不倒就行了。”又说了几句别的,德权便起身告辞。

    胡长升用眼睛直看儿子和儿媳妇,可他们并没有给红纸包的意思。德权一走,他就生气地数说儿子看不起穷乡亲。儿子不恼,反笑起来,说他不是不给。是不能和干部们的孩子一样给,他心里记着帐,等去人家回拜时再给。他们不像干部,若是这时就给,那感激模样就真像个要饭的。上他家去时给,最多也只是像个慰问的。胡长升听了这话非但没有高兴,脸色反而更阴沉了些。

    中午,胡长升抱着高高到秀梅家去了一趟,也没说拜年的话,只是坐坐,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好。

    回家时,他对儿子和儿媳妇说,秀梅给了五元红包高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票子给了儿媳妇。他俩都说秀梅日子这么艰难,怎么要她花费呢。

    下午,秀梅来回拜。走时,胡卫红用一只大塑料袋装满各种各样的食物,要她带回去,弄得秀梅有些手足无措。她见胡长升直眨眼,只好带上。

    胡长升送秀梅到稻场边。秀梅问他几时走。他说,等文革将路费寄来就动身。秀梅听后更加伤神。

    过了初一,天气越来越好。垸里大大小小的稻场上都排了几张麻将桌子,从太阳出一直打到太阳落。

    年好过,日难熬。转问就到了初五。

    这天,太阳还是那样暖和,但麻将桌一下子少了许多。垸里的年轻人,都开始准备行装,等初八这天出门到外面去打工。老人们早早地开始抹起眼泪。

    初八这天,胡长升感到垸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一大早,一批批的年轻人背着包裹和工具往大路上走。稻场边站的尽是老人和小孩,叫的叫,哭的哭。胡长升家虽没人外出,但他的心和别的老人一样难受。

    德权的两个儿子都走了,王支书的儿子王超杰也走了。德权的两个儿子满了师,结伴去大连做油漆,王超杰则是跑单帮,问他去哪儿,他不肯说。他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去南方。

    胡长升和王支书、德权聊了半天,主要说种田的事。德权说反正他那两个儿子在家也不种田,他从不依靠他们。王支书则说,他种个望天收算了,收几多算几多。胡长升说,这么多人进城也不是办法,城里失业的人也很多。电视里总在说,要农民别进城,留在家乡,建设家乡。王支书马上反驳他,说他白在城里呆了这几年,那是城里人怕农民进城夺了他们的饭碗。德权不敢反对王支书,也附和说,他们不愿意用金饭碗换泥饭碗。谈得不投机,三人很快分开了。

    回家后,胡长升对儿子说:“我一回来就想和你说个事,又见是过年就留到现在。这田不是这么个种法。”

    儿子说:“大家都这么种嘛。田是自己的,想怎么种,别人也管不着。再说这烂泥田翻了几代人,也没见谁翻出一点金银来。”

    胡长升说:“那过去地主也靠种田,怎么有那么多金银?”

    儿子说:“那是靠剥削。现在能搞剥削么?”

    胡长升说:“那这两年,你不是也靠种田盖了楼房,致了富么!”

    儿子说:“你去问问,谁要是靠种几亩田过上好日子,我就倒着走路。我盖这楼房是进城卖菜挣的。”

    胡长升说:“那你以前怎么不说?”

    儿子说:“是哥不让我说实话,他怕你舍不得那几亩田。”

    胡长升一下子愣住了,等他回过神来,儿子已不见了。问过儿媳妇才知道胡文革已将路费寄来,胡卫红到镇上去取汇款,顺便到县城去租房子,准备过了十五就去县城贩菜卖菜。

    胡长升出了屋,一直往田畈上走去。

    黄牯正在啃着水稻蔸子,见胡长升走来,兴奋地喷了几下鼻子。胡长升用手在它背上抚摸了几下,然后开始用两个指头捉牛身上的虱子。

    从中午到傍晚,胡长升一直没有离开那头黄牯。

    天黑时,儿子从县城里回来,见父亲在田畈里没回,就站在门口喊。胡长升听得见也懒得答应,依然用手摸索着找虱子。儿子喊了一阵,见胡长升不答理,就走到田畈上求他回去。

    吃晚饭时,儿子对他说,文革寄来两百块钱,要他初十以前动身去汉口。

    胡长升一直没说什么,他要在家种田,他不相信有田有地养不肥人,他要用种田赚回的钱替秀梅治病。

    等到吃完饭时,他才开口,要卫红告诉文革,他不去汉口带孩子、养老了,他要种田。

    胡卫红顿时吃了一惊。

    7

    初九早上醒来,天色已大亮。

    胡长升赶忙穿衣起床,脸也没洗,就拿上粪箢和粪锄出门捡粪。

    一踏上稻场,就见几堆还冒着白气的猪粪。他心里说声,我来得还不算太晚,手上飞快地用粪锄将猪粪往粪箢里刮。刮满粪箢,他就将它背到自己家责任田头倒下,回头又到垸里去接着捡。

    一口气捡了三粪箢,还有半个垸子没捡到。胡长升好奇怪,以前忙一早晨,能捡到一粪箢就不错了,可现在打个转就能捡一粪箢。胡长升将第四粪箢粪送到田头,转回时,碰到德权。

    德权也背着粪箢粪锄。

    胡长升大声说:“德权,怎么现在的猪这么爱屙屎?”

    德权说:“现在垸里养的猪比以前多好多,屙得满垸都是。”

    胡长升说:“这样才好,种田就是要肥嘛!”

    德权说:“好个屁!除我们这些老家伙捡捡粪以外,那些年轻人,见了猪粪捂着鼻子绕着走。”

    胡长升说:“那他们拿什么肥田呀?”

    德权说:“花点钱,买袋化肥,往田里一洒,又省力又干净。”

    胡长升说:“那怎么行呢。毛主席就说过,化肥太多破坏土壤,还是应该以自然肥为主。化肥种的东西,也不好吃嘛!”

    捡完粪回家,儿子他们还未起床。他在堂屋里大声说:“如今的年轻人,个个都‘修’了!”

    儿子他们在房里不答腔。

    胡长升自己到灶屋弄了点吃的,然后牵着牛到外面去了。垸里人都知道他不去汉口了,见面就劝他别苕,放着清福不享,还要吃这盘泥巴的苦。胡长升则说,苦点好,苦中有乐,苦中有甜。

    胡卫红到镇上给胡文革打了电话,告诉他父亲不去汉口的消息。胡文革急了,一天一个电报,催父亲快去。

    胡长升不为所动,依然每天早起捡粪,吃完早饭就去放牛,吃过中饭就扛上薅锄,挑一担粪水到油菜田里去。到了正月十四,胡文革知道事情无可换回,就叫胡卫红在家找一个小保姆给他送去。

    垸里十五六岁的姑娘多得很,听到消息,不少人主动跑来了。胡卫红从中挑了一个。正月十六那天,胡卫红和媳妇领着儿子进城去做菜生意,家里就剩下胡长升一人。

    儿子走时,还带着给胡文革找的小保姆,大家都很高兴。只有胡长升阴着脸,看着他们上了大路,就一头扎到油菜田地去了。

    这天晚上,胡长升吃过饭就去找秀梅。

    他对秀梅说:“他们都走了,你上我那儿去住吧!”

    秀梅不肯,说:“我算你的什么人?主不是主。客不是客,万一叫人撞见了,可没地方搁我们的老脸。”

    胡长升说:“撞见了也不怕,我们去登记就是。”

    秀梅说:“不。我的病没好,就不改嫁。”

    胡长升说:“我非把你的病治好不可。”

    秀梅说:“你可别因为我,将自己累病了。”

    胡长升说:“如果真有人将田荒了不种,我就帮你借一亩,加上你的一亩,我家的三亩,五亩田,我少和你亲两回嘴就可以种好。”

    说着,就过来抱住秀梅亲嘴。亲了一阵,他再说要秀梅过去时,秀梅答应去住一晚。正要走,秀梅又犯难起来。她担心大门一上锁后,被人看见,会起疑心的。

    胡长升想了想,让她将大门闩了,人从后门出去,再将后门锁上。

    外面的月亮很大,老远就可以看清楚人。秀梅心里发慌,怕人看见,走得很快,一不留意摔了一跤。幸好趴在一堆草上,没有伤着。

    胡长升将秀梅领进家,引着她楼上楼下各处看了看。秀梅很兴奋,她从未住过楼房。胡长升告诉她,胡文革住的楼房比这还要高还要大。

    秀梅说:“楼房就是好!”

    胡长升说:“别的都好,就是憋得慌。楼上楼下住了半年还不认识。不像我们这儿,方圆十几里,没有谁不知道谁的。”

    转了一圈后,回到房里。胡长升打开遥控电视机,秀梅没见过摇控器,接过去玩个不停。玩得正高兴,电视机忽然暗下来。秀梅以为电视机弄坏了,心里很慌。胡长升告诉她停电了。她到窗户前一看,四周漆黑一团,果然停电了,只有天上的月亮是亮的。

    他俩都不愿点灯,黑黑地双双钻到床上,偎着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电还没有来。秀梅在被窝里将身上的衣服都脱了,然后来脱胡长升的。

    胡长升不让脱,用手护得紧紧的,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不能再让你受苦。”

    秀梅力气不够,挣了一会儿,就哭起来,说:“我命怎么这样苦,大半生没靠着一个好男人。等有了指望,却又得了这磨人的病。”

    胡长升用手在她身上不停地抚摸,不知是自己的手糙,还是她身上皱纹多,老是一顿一顿的。摸了一阵,秀梅睡着了。胡长升勾下头去吮她的奶她也不知道。

    秀梅睡得香,胡长升却睡不着,心里像猫在抓。

    半夜里,胡长升听到一阵机动三轮车的轰鸣声。轰鸣声消失后,猛烈的敲门声又响起来,整个垸子都能听见。随后,有隐约的骂声传来,似乎在说谁,这么大的年纪还跑出去偷人,真不要脸。胡长升猜测可能是李国勋来找秀梅,没找着才骂人。他想起去看看,又不愿惊醒秀梅,便耐着性子没动。

    电一夜都没来。

    迷糊中,胡长升觉得有人在弄他。睁眼一看,秀梅将他上衣扣子全解开了,并将自己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胸脯上,一双眼睛还痴痴地看着他。

    他正要伸手去摸秀梅的脸,德权在楼下叫起来。

    德权说:“长升!怎么今早不起来捡粪,哪儿不舒服么?”

    胡长升披上衣服,走到窗前说:“孙子走了,没人吵,睡过了头。”

    德权说:“你知道秀梅去哪儿了么?昨夜她女婿来找没找着,骂得不像话!”

    胡长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德权说:“听说镇里今天要开春播会议,可能有计划内的化肥分下来。今天晚上我们去吴支书家探探消息,行么?”

    胡长升应了下来。回头见秀梅脸色很不好,正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嘴里还责怪道:“我说不来,你硬要人来,这下看怎么遮盖。”

    胡长升说:“怕什么,捉奸要双,不承认就是。”

    秀梅说:“可我昨晚去哪儿,总得有个说法嘛!”

    胡长升想出一个主意来。他说:“你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你不愿理睬那混帐女婿。”

    秀梅说:“我是不愿理睬他。”

    也巧,秀梅穿好衣服后,外面忽然起了大雾,十步以外就看不清人。胡长升提着粪箢粪锄在前面探路,秀梅在不远处跟着,听到咳嗽声就找地方躲一躲,一路上很顺利,没有被人看见。

    中午雾散后,垸里人都知道,秀梅昨夜在屋里忍了一夜,任凭李国勋怎么骂也不出声。大家都同情秀梅,说李国勋是个畜牲。

    雾散后不久,李国勋和秀梅的女儿一齐来了。原来他们从一位亲戚那里听说,秀梅的母亲临死时,曾将一枚金戒指和一对金耳环交给秀梅,要秀梅留作养老的本钱。女儿女婿和秀梅吵了半天,秀梅矢口否认家里有金货。气得李国勋将上里的铁锅砸了个大窟窿。秀梅气女儿,女儿气秀梅,母女俩都流了很多眼泪。

    他们走时,气鼓鼓地说,秀梅若不将金货给他们看一眼,以后就别想得他们一分钱的帮忙。

    晚上,胡长升和德权去吴支书家。

    吴支书正坐在沙发上,戴着耳机听收音机。见他俩进来,抬抬屁股让座,又大声招呼媳妇泡茶,回头说:“我听完这段新闻。”

    坐了十来分钟,吴支书摘下耳机,兴高采烈地说:“美国和伊拉克刚打完仗,南斯拉夫自己又干起来了。听《美国之音》真过瘾,尽是打仗的事。文革他们听不听《美国之音》?”

    胡长升说:“好像也听。他那个收录机里的播音员,说话总是怪腔怪调的。”

    谈了一阵题外话,德权插不上嘴,等了一个空隙,忙开口说:“吴支书,今年不知有没有计划内的平价化肥?”

    吴支书说:“现在哪有什么平价?现在的高价就是平价。你莫指望那点油水能滴到下面来。”

    胡长升说:“今天开会是不是布置春耕生产呀?”

    吴支书说:“是倒是,可说种田的事不到十分钟,其余时间都是研究如何办好今天的春季赶集日。”

    德权说:“一点化肥没给?我不相信!”

    吴支书正色说:“未必我贪污了不成?”

    德权说:“我哪敢这样想。我是说过去年年多多少少总要给点化肥,做个样子给上上下下的人看,怎么今年政策变了呢?”

    吴支书说:“《美国之音》说,今天的政策还要大变呢!”

    胡长升说:“没有也就算了,不过你和干部接触多,有机会可别忘了我们。”

    吴支书说:“那当然,化肥又不能吃,总是要卖出去的。”

    说完,他俩就起身。吴支书却留他们坐一会儿。他说今年的赶集日比去年的规模还要大,所以徐镇长要求各村到集上去作交易的人,不能少于五百。吴支书知道胡长升在垸里说话做事都是有分量的,要他到时带个头。

    从吴支书家出来,路上胡长升问德权,什么叫赶集日。德权告诉他,这是镇上去年兴起来的。听说是徐镇长出外考察后,想出来的主意。开始宣传时,是叫赶集节,后来不知哪个领导发了话,又改成赶集日,定在每年谷雨节这一天。去年布置每村去三百人,胡家大垸连同大人小孩一起去了一百多人,结果挨了徐镇长的批评。其实去的人也不情愿,各人家里并没有什么可卖的,只是听吴支书说,赶集日这天要拍电影和电视,大家才去看热闹。群众都是空手去,干部和党员挑着粮食或牵着牛羊猪,到镇上规定的地方摆个做买卖的样子,等电视拍过以后,又都挑回家或牵回家。

    胡长升听了很生气,说:“这么搞,到底是想蒙骗谁呀?”

    8

    天气转暖后,田里的油菜开始封行了。胡长升锄了最后一遍草,然后就看着油菜一节节地往起拔,并长出花蕊来。

    德权从田埂上踱过来,说:“你这两分田的油菜,可以抵得上别人一亩。”

    胡长升说:“靠望天收能养家□口?得下功夫才行。人不负地,地就不负人。”

    德权说:“就是啊!长升,这几亩田,你今年是打算种二季稻,还是种中稻?”

    胡长升说:“按理说该种二季稻,可又怕天气不帮忙,一个冬天才下一场小雪,这虫灾可能也不得了。”

    德权说:“一连好几年了,风调雨顺的,今年得防一手。”

    胡长升说:“我看还是种一季中稻。这田用化肥种了几年,枯了底子,得让它补一补。”

    德权说:“我也打算种一季中稻,虽然产量要比二季稻少几百斤。可早稻不好吃,卖不起价,晚稻又怕大旱和大涝,不把稳。还是中稻好,人也省力。种得好,比二季稻少不了几个钱。”

    胡长升说:“我打算再捡二三十担粪后,就将田犁一遍,把粪洒到里面,好沤一沤。”

    德权说:“油菜这时怕水,都在一丘田里,你可不能放水。”

    胡长升说:“这要你说?”

    德权说:“我怕你耽误了几年,忘了。”

    胡长升说:“老婆媳妇堂客可以忘,这种田的事可不能忘。”

    他俩蹲在那儿,田边的三个粪堆比他俩的头还要高。

    德权说:“前几年,你若捡了这大三堆粪,队里一定要来开现场会。”

    胡长升说:“那时粪少,人都抢着捡。现在粪多,反倒没人捡。”

    德权忽然叫:“你看,说开现场会,就有人来了。”

    胡长升抬头一看,果然有一队人顺着田埂走了过来。

    胡长升有些激动,问德权身上带烟没有,人家这远跑来,没个招待怎么行。德权连忙起身去家里拿。

    走在头里的是吴支书。吴支书将从救济物品中拿的那件大衣披在身上,走时一扇一扇的。他见德权走得很快,就大声招呼,要德权给德贵家带个信,说有领导来参观他家的酒厂。

    胡长升听说不是来开积肥现场会,便生气地大声说:“他不是回家,他是去屙屎。”

    德权听见后,真的跑到自家油菜田中间蹲下来。

    胡长升蹲在田边,背对着他们。一大群人不断地从身后走过,只有一个女人用汉口腔说了句:“哟,真是艰苦奋斗,捡了这么多的猪粪。”

    那群人走不见后,德权才跑回来告诉胡长升,走在中间的那一位,就是徐镇长。胡长升一听,急了。

    他说:“徐镇长怎不和我打个招呼,我没看见他,他肯定看见了我呀!”

    德权说:“现在的领导都是这样,你不和他说话,他就装作没看见你。”

    胡长升要去撵,还没动步,远远地看见秀梅扛着锄头过来了。正好德权叫他莫撵,那些人走马观花,撵不上的。胡长升就作了罢。

    德权也看见了秀梅,说:“秀梅怎么脚下打起辫来,走路都走不稳,还种什么田!”

    胡长升一看,秀梅走路的样子果然有些摇晃。他说:“德权,秀梅一个人过日子真可怜,我们该帮她一把!”

    德权说:“你是不是得了她的什么好处?”他边说边眨眼睛。

    胡长升说:“那些年修水利,只要一上工地,哪个的衣服她没帮忙洗过,还自己贴肥皂。”

    德权说:“那是扯冬瓜盖葫芦,她帮你洗衣服,我们顺便沾点光。”

    胡长升说:“你这人真没良心!”

    德权说:“你别生气。你想回报我没意见,名义上是我们两个,具体做事可全靠你。我家田地多,顾不了别人。”

    胡长升说:“这话可得算数,最少这担子你名义上得扛一半。”

    秀梅走拢来问他俩这亲热在说些什么。德权开玩笑,说自己准备给某两个人做媒。秀梅不好意思,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团红晕,人显得非常好看。

    这时,胡长升家的黄牯和德权家的水牛在河边打起架来。

    他俩赶过去时,黄牯已占了上风,将水牛打得节节败退。河岸很窄,德权想过去将水牛赶开,黄牯在前面拦着。

    德权叫胡长升上前去拉开黄牯,胡长升却不紧不慢地说:“别慌,它俩也在争劳模呢!”

    又打了一阵,水牛掉过头来,落荒而去。黄牯追了一阵后停下来,朝天长长地吼了一声。

    胡长升说:“德权,你看这像不像当年你和我搞对手赛的架式!”

    德权瞪了他一眼,跑着去追回自己家的水牛。

    德权牵着水牛回来时,胡长升故意让黄牯拦在路上。水牛见了黄牯,不敢往前走。德权用棍子打,它也不挪脚。

    胡长升笑着说:“牛都认输了,你还不认呐?”

    德权说:“会打架算什么本事。”

    胡长升说:“要是像往年一样搞耕牛评比就好了。”

    德权说:“这还不容易,过几天就是赶集日,镇上有做牛生意的,我们把牛牵去,看谁的价钱高。”

    胡长升说:“行,一言为定。”

    胡长升将黄牯牵到一边,让德权牵着水牛走了。黄牯吃完胡长升递过来的油菜叶子,伸长脖子来拱胡长升的裆部。

    胡长升边解裤子边对秀梅说:“你让一让,黄牯打架赢了,朝我要酒喝呢!”

    秀梅瞪了他一眼,躲到自己家的油菜田里去了。

    他一边屙尿,一边大声自语道:“我还没老,我还能屙出三尺远的尿!”

    他知道秀梅能听见自己的话。

    开犁是在谷雨前一个星期。胡长升先将自己的三亩田犁完,接着又去犁秀梅的那一亩。他怕别人猜疑,用的是德权家的水牛。犁完田后去德权家还牛时,他觉得垸里的女人看他的眼光像刺。

    赶集日这天,胡长升和德权分别将自己家的牛牵到镇上。他们打赌,谁输了谁请客买牛肉面吃。

    村里的干部和党员,也都拿了东西到镇上去摆样子哄人。胡长升看到邻村的一个干部在镇委会门口摆了一担谷,就故意上前去问价钱,那个村干部以为他要买,连忙挑起担子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胡长升又好气又好笑。胡家大垸来赶集的人大都是应付差事,只有抱着公鸡、提着鸡蛋和来卖酒的德贵是真来做生意。

    胡长升和德权将牛牵到牛市上,刚站定就有几个牛贩子围上来,绕着牛转了几圈,然后一个个轮着将手塞进胡长升和德权的袖子里,做着各种动作。胡长升弄不懂,只知道这是在出价,但不知道是多少,便笑而不答。牛贩子以为他们是干部们派来胡弄人的,就朝地上吐了一泡痰,转身走开。

    他俩也不恼,站在那儿不动。

    中午时分,来了几个农民。转了转便盯上了他们。还找来牛市上的经纪人,说是买回去种田。先说黄牯,再说水牛,出价都是一千五。胡长升和德权都努力往上争,也只争到一千六。经纪人说这是今年牛市上的最高价了。

    徐镇长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凑到他们中间不着边际地说了几句话。胡长升还想将黄牯的价往上争点,没心思理徐镇长。等他回过神来,徐镇长早不见了。

    争了半天,胡长升忽然说不卖了。德权也跟着说不卖。经纪人说他们太苕了,这样的价找不着第二个主儿。胡长升说,假如说这牛只能卖六百块钱,我二话不说就卖。

    二人牵牛离开牛市后,德权说:“白来一趟,没分出个高低。”

    胡长升说:“怎么没个高低!你是水牛!我是黄牛!水牛随便就可以卖到一千,黄牛争死血也才到得了八九百!”

    德权说:“以往耕牛评比可是不分水牛、黄牛的。”

    胡长升说:“你就是死不认输。从前你没评上劳模,就说领导是看我没老婆,照顾我。你的歪理总是多。”

    走了一阵,见街边的餐馆里坐着村里的几个干部。吴支书还是披着那件七成新的呢大衣,醉醺醺地叫胡长升和德权进去喝几杯。胡长升想到胡文革捐的那件大衣也许也被哪个村干部半路截走了,心里就起了气,便冲着吴支书说:“你这大衣是不是没花钱,这热的天还穿在身上,是当蓑衣么?”

    说完就急步离开。

    德权在背后嘟哝:“又是在吃公家的。我们干吗不也吃一点!”

    胡长升不理他。过了一阵才说:“你什么便宜都想沾,电视里那多的国宴怎么不去吃一回?”

    一边走路一边放牛,到家时天快黑了。

    临分手时,胡长升对德权说:“牛评比是牛的事。我们还是努把力,将劳模夺回来,为种田人恢复名誉。”

    德权说:“你见的世面比我多,我听你的就是了。”

    过了正月十五,垸里就断了电。胡长升有电视也看不成,黑了后就上床睡觉。偶尔偷偷跑到秀梅那里坐一坐,出来时,手上还要拿点什么,装作是借东西。

    这天晚上,胡长升又去秀梅家坐了两个小时,听秀梅说她的病时好时坏,胡长升说他第二天再去给秀梅弄几剂药回。正月间,胡文革寄来的两百元路费,他一直留着没动,总想着怕万一有什么事,可以应个急。他有几次很想问秀梅到底有没有金耳环和金戒指,若有,不如拿到银行变几个现钱治治病,又怕秀梅猜疑他也像女儿、女婿们一样,是贪她的财,才和她相好。结果都没说出口。秀梅也不同意用胡文革寄来的这两百块钱。她还欠了村里的几百块钱,过去年年到了关键时候,女儿、女婿多少还要帮她一点,若知道她能拿出几百块钱去看病,那就谁也不会管她了。看着她病恹恹的样子,胡长升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一出秀梅的家门,就看到自己屋里的灯亮着,心里就有些慌。

    推开大门后,见胡卫红在堂屋里坐着。

    见了他,儿子就问:“回来一大夜了,都没见你的人,你去哪儿了?”

    他撒了一个谎,说:“我到德权家商量买谷种的事去了。”

    儿子说:“你怎么将牛卖了,说都不和我说一声?”

    胡长升说:“我没卖牛哇!”

    儿子说:“我在县里看电视了,你和德权叔一起卖牛,徐镇长还在一旁和你们说话!”

    胡长升明白过来,就将赶集日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他说:“那天我们没看到拍电视的机器呀。”

    儿子说:“一定是藏在哪儿偷拍的。”

    儿子又说:“妈的!过去总说报纸假不愿看,现在电视也作假。电视作假你想不看还不行!”

    胡长升问儿子生意怎么样。儿子叹气说开年两个月一直不顺,刚顾糊三张嘴,有几笔好生意都做瞎了火。他找算命的测了一卦,说是家里有什么东西在妨碍他。胡长升要儿子别信这个。

    胡长升进房睡下了,听见儿子还没睡;又爬起来,支吾半天,终于将自己和秀梅的事说了出来。儿子半天不讲话。后来才说,秀梅别的都好,就是身体不好,带着灾病进来,恐怕对胡家不利。胡长升将自己打算用种田赚的钱,替秀梅治好病再结婚的想法告诉了儿子。儿子突然问秀梅是不是来家里住过。胡长升没想到儿子会这么问,一时脸红了。

    儿子立即阴下脸说:“你不记得野女人进门一扫光这句话么?”

    儿子砰地关上房门睡去了。

    胡长升在床上坐了一整夜,天刚见亮就出去捡粪。全垸的粪都捡完后德权才出来,见了他,以为也是刚出来就咋呼道:“昨夜真古怪,这么多的猪,怎么一泡屎也不屙?”

    胡长升在秀梅的油菜田旁边坐了很久,油菜花香又浓又酽,很像秀梅二十多岁的时候。

    吃早饭时他才回去。离家老远,就闻到一股艾叶香,也是很醉人的味道。他却不觉得醉,心想这大概是儿子在用艾叶驱邪。进屋后,果然见前门后门都有一堆往生钱在燃烧着。

    儿子脸色好起来,胡长升不去看,低头对儿子说:“我想定了,下年娶秀梅。你们若嫌她,我就到她家去。”

    儿子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得和哥商量。”

    儿子走后,胡长升依然每天早起捡四箢猪粪。

    9

    油菜一黄,田畈上的人就多起来。先是割油菜、收油菜、扯油菜蔸子,接着就是犁田、耙田、耖田。

    胡长升干活时总是不相信地往四周望,田里干活的人,不是老头就是妇女,年轻人只有很少的几个,且都是一千块钱可以买四个的那类苕货。那几年搞学大寨时,也是这种情形,年轻力壮的男人都上水利工地或改大寨田去了,留下些半劳力种田,结果搞得年年没有过年肉吃。现在又是这样,把田甩给了老人和女人。这种事政府怎么就不管呢!未必非要等到像六〇年那样饿死人后,才来想办法么?他怎么也想不通。

    胡长升将自己和秀梅的田盘完后,见夹在他们中间的那块田里还长着去年的水稻蔸子。

    这块田是王支书的儿子王超杰的。王超杰出去几个月,已往家里汇千把块钱,他媳妇养得白嫩嫩的,不愿到田里动一块泥巴。

    胡长升想将这块田借过来。

    太阳将露水晒干了,胡长升将打下的油菜籽搬到楼顶上晒。正要下楼,秀梅和德权扛着一只大布袋在楼底下叫,说想将他们家的菜籽放在这楼顶上晒一晒,胡长升好奇怪,楼顶晒东西虽然好,可总没有在自家门口方便。胡长升答应了,等他们上来后,一问才知道,村干部年年这时候带人出来抢菜籽,拿去顶各家的欠帐。德贵昨天卖酒回来,看见村干部在邻村里躲着开会,这几天肯定要行动。

    胡长升听秀梅和德权说过几次欠帐的事,就问他们到底欠些什么钱。他们自己也记不清名目,反正会计的帐本上记得很清楚。

    晒好菜籽,他们一齐下楼,胡长升又将大门锁上,信步到垸里去转转。

    垸里油菜虽然种得不多,但各家各户都还种了一点,可这好的天气,竟没有几家晒菜籽。正在寻思,忽听到后山上有几个人在争吵,像是有人在抢东西。

    胡长升赶去时,见树林中的一块空地上,吴支书带着一帮人围着德权的弟弟德利,地上的簸箕里,油菜籽只剩一点点。

    会计将算盘拨得叭叭响,嘴里多少多少地报着,民兵连长和黄村长抬起一杆大秤,勾起地上沉甸甸一只布袋。吴支书叫德利起来看秤,德利赌气不理,蹲在地上不动。吴支书就一把拎着他的后领,将他扯起来,说你看好了,记住几多斤两,别到时候扯皮。德利无奈只好去看,看时两眼噙着泪花。

    这边一闹,后山都骚动起来,躲着晒菜籽的人都慌慌张张地收拾着,想重新躲藏起来。村干部并不急,就近里一个个地逮。跑脱的人到山边又被堵回来,下山的路早被村干部派人看住了。

    胡长升极为看不惯,他嘴上不说,忍着跟在村干部后面一户户地看了半天才大致明白。一共有茶叶特产税、民兵训练费、村集体统筹费、广播维护费、牲猪屠宰税、治安统筹费、道路护理费等十几种。一家一户,人少的几十元,人多的就上一百,甚至二百元。

    胡长升趁吴支书到树丛中屙尿时走拢去问道:“我们村一棵茶叶都没有,怎么要交茶叶税?”

    吴支书说:“这是好多年前定的,不能改。”

    胡长升还要问,吴支书说:“你问也问不清,你家的钱我找卫红要!你是老模范,村里会照顾你的。”

    胡长升回屋后,秀梅和德权也悄悄来了,说是要将油菜籽转移走。胡长升告诉他们,吴支书说过不来他家。秀梅和德权听后稍稍放下心来。

    坐了一会儿,胡长升猛地一拍桌子,说:“不对,吴支书这是在施缓兵之计。大白天的,你们上我这儿来,他不会不知道。”

    秀梅和德权急了。胡长升帮他们出了个主意,说等吴支书他们从后山下来时,他俩就顺着他家的后沟爬到后山上去,给吴支书来个调虎离山。

    下午,吴支书真的带人来了,却扑了个空。吴支书心知自己中了计,不便说出口,就推说送帐本给胡长升看。胡长升接过帐本见自己家今年应交一百八十七元。他顺手翻了翻,德权和秀梅家分别欠了六百多和两百多。

    吴支书走时交给胡长升一封信,要他转给德权。胡长升一看信封上的地址是大连,知道是德权的儿子写来的。

    躲过吴支书那帮抢油菜籽的人后,德权很高兴,又见儿子来了信更是喜得合不拢嘴、撕开信就读,读到一半就读不下去了。

    原来德权的两个儿子在大连一户人家做油漆时,被这家人暗算了。说他俩偷了他家的金戒指和金项链,赖掉工钱不说,还害得兄弟俩被拘留了一个星期。出来后,工具和铺盖都丢了,他们要了两天饭,后来碰上一个踩三轮车的老头。老头借给他们一辆三轮车拉货载客,目前别的都好,只是有时受当地流氓的敲诈。

    胡长升和秀梅都为德权难受。

    夜里,胡长升怕德权在家憋出意外,就到德权家去看看。他刚进门,吴支书就跟进来,随来的几个人钻到里屋去搜,不一会儿就将那袋油菜籽搜了出来。

    德权心里打颤,说不出话。

    胡长升替他大声吼道:“群众有苦有难没看到你们,群众种田种地没看到你们,看到你们时你们却像个逼租逼债的伪保长!”

    吴支书说:“胡劳模,你这样骂算什么,比你骂得厉害的人多着呢!”停了停又说:“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胡长升从德权家出来,又绕到秀梅家。还未进门,就听到秀梅嘤嘤地抽泣声。

    秀梅家的油菜籽也叫吴支书带人拿走了。

    秀梅哭着说:“我拿什么做油吃哟!”

    第二天,胡长升早上没到垸里捡粪,起床后就去西河镇。他要向徐镇长反映情况。可徐镇长为了出外考察,起得同他一样早。他走到镇委会时,小陈告诉他,徐镇长这时恐怕已坐车到了黄州。他只好将随身带来的一袋油菜籽,送到油房去换了几斤油。回去后,他将油给了一斤德权,其余全给了秀梅。

    10

    吴支书到县城去搞了一批化肥回来卖,同时还带回胡卫红的口信。胡卫红问家里几时插秧,插秧之前请人捎个信他,他好带媳妇回来帮忙。

    德权听了好羡慕。

    胡长升却说,要他们回来干什么,他们以为我老了,什么事都得求他们,靠他们过日子,由他们说了算,我偏不求他们。

    胡长升买了一包冰糖到王支书家,找王超杰的媳妇借那一亩地。王超杰的媳妇答应得很爽快,说荒在那儿长草不好看,你想种就拿去种吧,我不在乎那千把斤谷。

    连带秀梅的田一共是五亩,胡长升三天插了三亩,第四天,那腰痛得怎么也直不起来。秀梅趁他不注意,脱了鞋,偷偷下到田里插了二十几把秧。胡长升发现后,就大着喉咙吼她,要她上岸去。德权在旁边田里说,你们这个样子真像是夫妻,不如干脆搬到一起住。秀梅站在田埂上,抓了一团泥巴,扔在德权的身上。

    秀梅回去后,病又犯了。

    胡长升强撑着将剩下的两亩田的秧插下去。也没歇半天,就赶到镇上给秀梅买药。医生已认识他,说这样拖下去不行,得住院。胡长升回来实话对秀梅说了。秀梅不肯,说这药很灵,一吃就止住了血,只要不出血就不怕。

    几剂药吃下去,秀梅真的好了些。胡长升不放心,就想到信用社去为秀梅借点贷款。于是,他又上了一趟西河镇。

    信用社的人听他说了秀梅的情况,连连摇头,说他们只贷款发展经济,不贷款治病。胡长升知道一些情况,就举了某某人的例子。信用社的人说这是极个别的情况,他有偿还能力,可秀梅一个独女人,连一点点税都交不起,怎么能还贷款。胡长升想了想说,那我代她借行不行,她还不了,由我还。信用社的人说,代也不行,要借就你借,文革和卫红都很能干,我们不怕你们不还款。胡长升怕秀梅在女儿、女婿面前说不清钱的来源,又想了个主意,他说,我借可以,但你们对外可得说是秀梅来借的。免得她女儿以为她有许多私房没拿出来。信用社的人一口否定,说假如别人知道我们连秀梅这样的人都给了贷款,那他们会将我们这屋挤垮。谈了半天没谈妥。

    胡长升一天到晚泡在五亩田里,想有一季好收成,卖了稻谷替秀梅治病。

    秧苗渐渐长高。虽然田畈上总是一群老人在做事,但季节到了,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花的花,景色还是很好看。

    胡长升种的田底肥下得足,又撒了两遍化肥,秧苗明显比别人的壮许多。只是化肥价格太高,五亩田的化肥用了差不多四百块钱。胡长升将胡文革寄来的路费、卖油菜籽得的钱,以及胡文革给他过年用的他省下没用的钱全用光了。现在田里等着要打药除虫。他打定主意,进城看看孙子,同时找卫红借点钱。

    天气越来越热。胡长升要趁凉快时赶路,起得比平常捡粪还早。

    刚打开门,人还未跨出去,忽听见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声响。他探头一看,只见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走出来,一个女人在背后叮嘱:“今晚你再来啊,我给你留着门!”那男人应了一声后,打他门口经过时,他一看,却是李国勋。

    见了他,李国勋说:“我来看看岳母!”

    胡长升冷笑一声,没有回话。

    出门没走多远,胡长升碰见吴支书的兄弟媳妇一个人在路上急急地走。见了他,口称早起找牛。胡长升看她的鞋干干净净的一点露水也没有。

    胡长升不说破,待她走远后才叹口气。

    天热,男男女女都穿着单衣薄裳,遮不住欲火。且男人出去都半年了,年轻的媳妇哪里忍耐得住。衣服穿得少,解脱系穿都方便快捷,就像随手摘人家地里的一根黄瓜,挖人家地里的一颗红苕。胡长升自己也是这样和秀梅好上的,夜里上工棚后面去解手,摸黑撞到一起,就再也分不开。

    胡长升在集贸市场上找到儿子。

    儿子见他来了,有些喜出望外,说媳妇今天有些不舒服,他让父亲帮忙照看一下摊子,自己回去看看。

    几样蔬菜,儿子一说他就记住了价钱。守了一阵,见只有人问没有人买,他就想可能是价高了,就每样降了两分。结果一大堆菜很快就卖得差不多,剩下些烂菜都是人挑剩下来不要的。他收拾东西,准备到一旁找个地方坐着等儿子回。忽然一个满脸胡须的人走过来,二话没说就将他的秤杆折成两段,然后问是谁让他降的价,想吃独食还是怎么的?胡长升听说过流氓行凶的事,见这架势心里有些慌,嘴上却硬着争辩,说是自己的东西想怎么卖就怎么卖。大胡须挥拳要打他。旁边一个卖菜的女人忙起来说,江大哥,这是卫红的父亲,刚来的,卫红有事去了,让他临时顶一会儿,他不知道规矩。大胡须鼻子一哼,说告诉你儿子,晚上六点半在亚细亚餐馆等我。

    大胡须走后半天,儿子才回来。听胡长升说了事情经过,长吁一下,说:“没伤你的皮肉已算是万幸了。”

    胡长升问:“不是说买卖公平么,怎么就没人管管他呢?”

    儿子说:“在村里,支书最厉害。在这儿,流氓最厉害。”

    往回走时,胡长升问儿媳妇怎么样了。儿子一笑,要父亲进屋后别提刚才他离开过菜摊的事。胡长升起了疑心,一阵风吹来,他闻到儿子身上有股女人香味。

    胡长升见路边有个水龙头,就叫儿子上去将身上冲一冲。儿子会意,就拧开水龙头,将身子狠狠冲了一遍。

    胡长升在一旁说:“卫红,你可要好好学你哥,他单位里好多漂亮女人给他写信,他都交给了你嫂子。”

    儿子嬉皮笑脸地说:“我若收到信,也交给媳妇。”

    儿子和同是卖菜的另外一家人,在城郊合租了一套房子。吃过午饭,看过孙子和儿媳妇,他惦记着家里的牛,拿上儿子给的一百块钱,又往回赶。儿子怕他再惹麻烦,也没留他。到车站买了车票,送他上车。

    等车时,胡长升问儿子这一段生意如何。儿子说他同吴支书一起做化肥生意赚了一笔大钱。吴支书出的平价指标,他出的资金等等。儿子要胡长升回村别漏了风,吴支书的化肥指标来路不正,可这么多的化肥,又不像是克扣村里的化肥指标,村里就算能分到一些,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极有可能是好多村联合起来凑的这一大股份子。

    太阳落山之前,胡长升到了西河镇。他从街上经过,见吴支书从派出所里走出来时,脸色有些异常。

    胡长升关心儿子,就走拢去小声问:“那个案子,他们和你说了?”

    吴支书一惊反问:“你怎么知道?”

    胡长升说:“这种事我还能不知道么?”

    吴支书说:“你知道就行,回村后可别乱说。”停了停又说:“王超杰,你干吗这么苕,贩女人、贩小孩都可以保住性命,为什么要去贩运那要命的毒品呢?”

    胡长升听吴支书说的不是化肥案,也吃了一惊。他说:“王超杰真的参加了贩毒集团?”

    吴支书说:“这还有假?上面都发了通缉令,派出所要我们秘密控制他的家人,发现他潜逃回来,就立即报告。”

    胡长升在汉口看了很多录像片,知道贩毒的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捉他们一个,警察最少要死十个。

    胡长升说:“照我看王超杰不像黑社会的人。”

    吴支书说:“上面说他是的,我有什么办法。”

    胡长升说:“不过,他若真是黑社会的人,你可得注意安全。”

    吴支书沉默不语,一辆三轮车驶过来,停在吴支书面前,吴支书坐上去,一个心思思考问题,忘了和胡长升打招呼。开车的人是聋子四叔的儿子,他问胡长升坐不坐。胡长升问清李国勋的车还在后面,就没上去。

    不一会儿,李国勋开着三轮车来了。一见胡长升在路边站着,忙踩了一脚刹车。胡长升爬上去坐定后,便开始和李国勋说秀梅的病。他要李国勋发点孝心,送秀梅到医院里住十天半月。

    李国勋一路将车开得飞快,超过了吴支书坐的那辆车。胡长升担心这家伙若是横了心,将龙头一扳,连人带车往山沟里冲那就糟了。就不敢再说话。

    三轮车一直开到胡长升的门口,胡长升脚一沾地就硬起来,问:“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李国勋愣愣地说:“你和她说,我给两百块钱,住不住院,住长住短全由她。”

    这时,天已完全黑了。李国勋将车推到一边,当着胡长升的面,钻进了邻居家。他一进去,邻居家的门就闩了,跟着灯也熄了。

    胡长升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畜牲!”

    刚好吴支书从门前路过,就问他骂谁。他推说是骂他家的黄牯。

    的确,黄牯被关了一天,在棚里闹得很厉害。

    11

    听说女婿答应出钱给自己治病,秀梅很高兴。

    过了一阵,她又起了疑心,问胡长升是不是在其中设了什么圈套,不然像李国勋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哪来的慈悲肠肚呢。

    胡长升就将事情的原委都对秀梅说了。

    秀梅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她将胡长升从头骂到脚,说他是想害她早死。又说她宁肯喝农药,也不吃李国勋花钱买的药。

    秀梅一闹,胡长升便六神无主。

    时间一久,他静下来,猛地一拍桌子,并低声吼道:“我这么大年纪害你干什么,未必是我在搞三角恋爱,想甩了你不成。我这样做是为你好呀!”

    他一吼,秀梅就静了下来。

    秀梅刚闹时,就有人向秀梅的女儿报了信。女儿当即和李国勋打了架,她没沾到便宜,反被打回娘家,披头散发地叫着命苦,扑到秀梅怀里。两个人抱着哭了一天一夜。垸里的女人进去劝,总没多少效果。胡长升不方便进去,在一边干着急。

    胡长升的邻居也躲到娘家去了。秀梅母女俩想闹又找不到对手,终于自己歇下来。

    女儿在秀梅这儿住了几天。到底在李国勋那儿鱼肉吃惯了,过不来母亲这有盐无油的日子,到了第八天,她又提上自己的包裹回去了。

    这中间,垸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有十几户人家从镇上庄稼医院买回农药,喷洒在秧苗上,秧苗的叶子枯死了许多。吴支书到县城请来技术员一化验,这些农药全是假的。技术员说幸亏那天下了一场阵雨,不然,这些秧苗全完了。

    吴支书开始说要去告状,为大家挽回损失。后来搞清庄稼医院是镇委会开的,就不再出面了,反说群众出面比他出面好讲话些。

    大家到镇委会去了几次,徐镇长总是有事不肯见他们。最后一次还是吴支书给出个主意,要他们就在镇委会办公室静坐。徐镇长不出面说句话,就不离开。这一招果然厉害,不过徐镇长依然没出面。他请办公室主任转告,镇里将根据秋收后的实际情况,再在某项上交中作减免。

    大家回来后,都很感谢吴支书。

    胡长升和德权因当时手头上没钱,没有随大家一齐去买农药,而躲过了这场灾。但吴支书还是将他俩和秀梅以及另外几家没有受灾的田,都统计进去。技术员搞不清楚哪是哪家的田,随便看了看,就在统计表上签了字。

    胡长升从技术员那里买了两瓶真农药,喷到秧苗上,虫都死了,苗子一点没伤。

    而且今年的天气也怪,四周都是大旱,就胡家大垸这一块天,隔天来一场阵雨,秧苗长得格外的旺盛。

    胡长升对秀梅说,这是老天爷在发善心,让那五亩田多结谷籽,卖了钱替秀梅治病。

    从那次逼李国勋出钱给秀梅治病以后,秀梅就不大理胡长升。胡长升去她家,她也开门,也倒茶。胡长升亲她、摸她,她也不推不躲,可就是不和他说话。

    她这副样子,反激得胡长升越发卖力种田,恨不得稻谷早点成熟。

    这天,德权的儿子破天荒寄了五十块钱回来。汇票被村里卡下还了他家的欠帐,村里对有欠帐的人都这样。毕竟儿子能养家了,没见到钱不要紧。德权高兴地买了酒肉回,让媳妇做好,请胡长升好好吃了一顿。

    酒是德贵家做的,质地纯,不醉人。他俩慢斟慢饮,从天黑喝到鸡叫初更才散。

    第二天早上,胡长升被人吵醒,一听,垸里人声像开了锅的水。他爬起来出门一打听,才知道昨夜聋子四叔和德贵家的牛,被人用刀子活活地从屁股上割去十几斤肉。胡长升急忙去看,那两头牛的样子让人见了实在可怜。

    到了吃早饭时,从邻近几个垸里传来消息,昨晚这一带共有十几头牛被人用刀割了。

    兽医来看过,说是没办法,与其看着牛死,不如趁早宰了卖点肉多少变几个钱。

    派出所的人是中午来的。他们先到邻村了解情况去了。

    派出所的人问了全垸的人,都说昨夜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大家都很奇怪,活牛被割了这么厉害的一刀,怎么连哼都不哼一声。

    派出所的人查了好久也没查出个名堂,这种案子以前从未发生过,他们一点经验也没有。

    案发后的那一阵,有牛的人家都很紧张,天天夜上将牛牵到屋里。时间一长,又松懈了。加上牛很脏,屎尿多,便又送回牛棚。

    胡长升依然不放心,又挨了几天,实在闻不了牛屎牛尿的那股味道,才将牛送回牛棚。但他不放心,夜里起床解手时,还上牛棚看了一次。

    睡了一觉,天亮后他去牵牛喝水,见牛棚门口有几滴血,腿就软了。牛棚里,黄牯四肢打颤,两眼泪水长流,屁股上有脸盆大小的一个血窟窿。

    胡长升一叫,德权也叫起来,他家的水牛也叫人割了一刀。

    大家见了,都骂了很多毒辣的话。

    秀梅过来,轻轻地对胡长升说:“你别伤心,黄牯能治好的!”

    胡长升多时没听见秀梅的声音,见秀梅说话了,忙叫人去帮忙请兽医。

    兽医来后,还是头一回那个看法,让宰了捞点本钱回。

    胡长升不肯,非要兽医打针抢救。兽医只好按他说的尽力去做。

    德权听了兽医的话,将水牛宰了,连皮带骨头,卖了不到六百块钱。

    胡长升重新将牛牵回屋里,成天给它敷药、撵苍蝇。过了一个星期,那块伤口开始愈合了。

    秀梅在家里没事,每天过来帮忙。

    胡卫红回来看了看,他极不愿秀梅和黄牯呆在屋里,又怕说出来惹胡长升生气,住了一晚,就又回县城去了。

    半个月后,黄牯又能走路,只是一瘸一瘸的。垸里人都说,这牛虽治好了,却一点用也没有,是个废牛,只能给胡劳模做伴。

    黄牯伤好后,田里的稻谷也黄了。

    秀梅挣着到自己田里割谷,胡长升不让。她就趁胡长升中午歇气时,偷着到田里去。那天中午突然下起暴雨,秀梅往回跑的路上被淋了个透湿。还未跑到屋病就复发了。这一次病情来得特别凶。

    12

    胡长升在田里收稻谷,黄牯在田里大口地嚼着稻谷。

    王超杰的媳妇从田埂上走过来,对胡长升说:“胡大叔,有个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胡长升直起腰,抹一把汗,说:“有话快说,我忙得很!”

    王超杰的媳妇说:“我家这块田——”

    胡长升忽然呵斥道:“触人佬,你是吃草的,怎么吃起谷来!”他嘴上说着,并未真去将牛撵开。

    王超杰的媳妇盯着黄牯看了一阵,忽然说:“这牛真可怜。本来我打算找你收这块田的田租,看在这头牛的面子上,我不要了。”

    胡长升看着款款离去的女人,不知是谢她还是骂她。

    秀梅吃了三剂药,那血一点没止住。医生说得尽快送医院。

    胡长升想早点将谷卖了,变出钱来送秀梅去治病。

    王支书家有台脱粒机,用它脱粒比用牛打磙打谷的效率高多了。

    胡长升去借脱粒机。他走到王支书家门口时,听到王支里打架。媳妇骂王支书是扒灰佬,老不要脸。门边还有几个看热闹的人,他们先来,已弄清吵架的原因是王超杰的媳妇怀孕了。王超杰大半年不在家,媳妇又很少外出,婆婆就怀疑是公公扒了灰。

    胡长升硬着头皮进去,将脱粒机借了出来。

    第二天的半夜,垸里来了电,胡长升请德权帮忙搞脱粒。

    天亮之前,王支书家附近突然响起了几声枪声。他们很吃惊,又不敢去看。隔了一会儿,十几个当兵的押着王超杰和他媳妇,还有另外一个陌生人走过来,三个人都铐着手铐。

    原来王支书家吵架的事被吴支书反映到派出所后,派出所的人就起了疑心,因为大家都知道王支书在男女作风问题上是过得硬的。派出所的人问王支书家附近有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吴支书想了半天,才记起王支书家盖楼房的地方,过去曾挖了一个十几丈深的战备洞,后来前半截垮了。王支书就在垮的那一段上挖地基做楼房。派出所长向县里汇报了这事。县里就派了一个班的战士,半夜出发,早上四点将楼房围住。一搜,王超杰果然在媳妇房里睡着,从那半截战略洞里,还搜出了他的一个同伙。王超杰结婚后和王支书分了家,所以他们一直没察觉。更不知道他们已将战备洞挖开了。

    王超杰在家躲了几个月,将家里的积蓄吃空了,便在夜里出来割牛身上的肉由那个同伙拿去卖。

    大家听了又吃惊又气愤,都说想不到王超杰的心这么残忍。十几户受了损失的人家,都嚷着要去抄王超杰的家,被吴支书拦住。

    这件事让胡长升分了半天心,下午他又回到快点弄钱给秀梅治病的事情上。

    五亩田的稻谷脱了一半,胡长升就想先将这些谷晒干了弄去卖。德权告诉他,卖粮的事比什么都难,与其早几天做两次卖,不如迟几天做一次卖。胡长升又等了几天,将五千多斤稻谷都脱下来,晒干了。他留下三千斤做口粮,然后叫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将剩下的两千多斤稻谷,一齐拉到镇粮站。

    他怕去晚了得排队,半夜就动身。可到粮站一看,顿时傻了眼:卖粮的人早将晒粮食的大晒场挤得水泄不通。粮站的人给他发了一个号,纸牌上写着1031。

    胡长升在这个晒场上滚了两天两夜,中间,他托好几个人捎信,让胡卫红来帮帮忙,不知怎地儿子一直没来。晒场上太阳特别毒,又没水喝,胡长升渴昏过几次,被人救醒后,仍得硬撑着排队。

    好不容易将粮食出了手,他拿着单子到粮站会计那儿兑钱。隔着窗子,听到一阵算盘响,跟着用一只好看的手,将一叠票子扔在窗口,并脆脆地叫:“1031号!”

    胡长升离开窗口,边走边数,心想不对呀,怎么才四十多块钱。他急忙折回去问。问了几遍会计才不耐烦地说:“有发票有条子,你不会看吗!”

    胡长升这才注意到手中还有一张白条子和一张发票。他还是不能理解,见一间办公室门口摆着一张桌子和一架电扇,旁边坐着一个戴红袖章的人,就走过去问。那人倒还客气,细细解释说,粮站资金不足,只能付一半的现金。其余的暂时打条子欠着,这发票是收的教育集资款,每户暂时收一百六十块钱,这是镇委会规定的。

    胡长升说:“怎么能这样呢?我拿这点钱怎么治得了秀梅的病呢?”

    那人又在向别的人解释,不和他说了。

    他打定主意,再次去找徐镇长。

    徐镇长还是不在,他又出外考察去了。这次去的是山东。

    胡长升走到镇委会门口就没有力气了。他靠在大门边直喘气,有人径直走到他面前。他抬起眼皮一看,是胡卫红。

    儿子说:“父,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叫了好几遍你都没听见。”

    胡长升说:“卫红,我总算明白了,你们为什么不想种田。”说着,又直喘气。

    儿子见势不妙,忙扶他到医院打了一针葡萄糖。医生还说要留胡长升住院观察。胡长升不肯,他要回去照看秀梅。

    在路上,儿子对他说,他这回一次赚了一万多块钱,所以才回来迟了。胡长升对他说了王超杰的事。儿子说:“父,你放心,我做的都是正当生意,宪法允许的。”

    儿子又说:“那个事我已想通了,秀梅婶的病我出钱治,治好后就接到我家来。”

    在前面开车的聋子四叔的儿子忽然回过头来,说:“秀梅婶的病,现在恐怕只有阎王才治得好。昨天上午,她的女儿女婿去看她,不知怎地将她藏在墙缝里的一只金戒指找出来,拿了就走,秀梅婶当时气得吐了血,他们也不管。今天早上,吴支书找医生去给她看病,医生说她活不了六个时辰。”

    当胡长升跨进秀梅的房门槛时,秀梅正瞪着眼睛望着门口,见了他,立即一笑。

    胡长升说:“粮食都卖了,我和卫红接你去医院治病。”

    秀梅说不出话,她吃力地伸开手掌,苍白的掌心处,躺着一对金耳环。胡长升将耳朵贴到她的嘴唇上,听见她轻轻说了两个字:“给你!”

    胡长升刚从秀梅掌心上取出金耳环,秀梅就断气了。

    德权的媳妇告诉胡长升,秀梅要他将她的那些口粮交给村里,还她的欠债。

    秀梅下葬时,穿着胡长升给她的衣服和皮鞋,荷包里装着当年胡长升送给她的那条印着“奖”字的毛巾。

    葬完秀梅,大家扶着胡长升往回走。半路上碰见吴支书带着一帮人,又是算盘又是秤,还有许多麻袋。

    胡卫红问:“干什么呀?”

    吴支书说:“收‘苛捐杂费’呀!”

    胡卫红问:“又是什么名目?”

    吴支书说:“说不清,我也搞糊涂了,反正是上面规定的。”

    晚上,胡长升发起高烧。胡卫红叫了一辆三轮车将他送到医院。

    住了几天院,他精神好些。要儿子叫德权来和他说说话。

    催了几次不见德权来,再催时,儿子才说了实话。

    胡长升住院的第二天,大连那边来了电报,德权的两个儿子参加了流氓集团,在抢银行时,大的被打死,小的被打成重伤。德权拿上卖水牛肉的钱,只身去了大连。

    听到这消息,胡长升的病又变重了。多住了十几天才出院。

    出院那天,胡长升又跑到镇委会找徐镇长。

    徐镇长这次在家。

    胡长升去时,徐镇长正在办公室大声对着话筒讲话:“……吴树西、吴树东兄弟俩这次被大连市授予荣誉市民,并分别授予革命烈士和抗暴英雄称号,是我们西河镇四万人民的光荣,我在这里代表镇委会向培养他俩的胡家大垸人民,以及他俩的父母,尊敬的吴德权夫妇致以崇高的致意,并希望全镇人民以吴树西、吴树东兄弟俩为榜样,努力完成上级交给的各项光荣任务……”

    胡长升终于听明白,徐镇长说的是德权的两个儿子。他见小陈提了几瓶开水过来,就凑过去问了一通才搞清楚,先前发来的电报弄错了,轻信了那帮打劫的流氓的口供,幸亏被抢的那个储蓄所的主任被救活了,证明德权的两个儿子去存款时,正好碰上抢劫,就和储蓄所的人员一起与歹徒搏斗。胡长升心里总算有了点安慰。

    这时,徐镇长讲完话,走出办公室。

    胡长升连忙过来说:“徐镇长,这田没法种了,你得评个理!”

    徐镇长冲着他笑了笑,然后问:“你说学校破了该不该修?道路坏了该不该补?广播线断了该不该接?村里出了坏人该不该抓?群众的事该不该有人去管?”

    胡长升直点头。

    徐镇长说:“你明白了就好,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好了,我要到县里开会,以后有机会再谈吧!你是老模范,希望你能帮我们做做群众的思想工作。”

    胡长升一下子变糊涂了,来的时候自己明明有很多道理,可现在听徐镇长一说,他就一点道理也没有了。

    胡长升回家后,翻出一管很旧的竹笛,用毛线做了个坠儿,将秀梅给他的两只金耳环系上,然后牵着黄牯去了田畈。

    他躺在秀梅的那块田里,断断续续地吹起一支曲子。垸里年轻男人还没回来,年轻的媳妇听不懂它,但老年人都知道它叫《翻身谣》,他们还记得歌词:

    春季里百花朵朵开,

    翻身花开在我心怀开在我心怀,

    反动派垮得快,

    人民上了台。

    夏季里荷花满池塘,

    共产党救出穷苦人翻身把家当,

    分了田分了房,

    人民喜洋洋。

    秋季里秋风阵阵吹,

    思想起救命大恩人就是解放军,

    解放了穷苦人,

    一齐翻了身。

    冬季里雪花纷纷下,

    翻身花开遍普天下赛过迎春花,

    感谢伟大共产党,

    永远跟着他。

    儿子猜不透胡长升的心思,慢慢踱过来,问今年的油菜还种不种。胡长升没听见似的,依然吹他的笛子。

    半朵云霞停在西山坳里,秋天来了,田畈上的绿色正在褪去,露出许多灰色的斑驳和枯败的苍茫。黄牯走过来,张着大嘴空嚼着。胡长升放下笛子问:“触人佬,又想喝酒了?”

    他爬起来,解开裤子,用力挣了一下,然后叹气说:“我怎么屙不出一尺远的尿了?”

    儿子这时学着胡长升,将一泡尿打枪一样射向黄牯。黄牯喝了一口就不再喝,连连摇着头。尿在黄牯头上溅出一片水花。

    胡长升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你这畜牲嘴也真刁,还能分出哪壶酒好喝,哪壶酒不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