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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邱丙生正在田里给秧苗打农药。他一下一下地摇着喷雾器的把儿,乳白色的药水就一团团地在绿茵茵的秧苗上飘荡起来。正午的太阳很毒,将邱丙生的光头烤得直冒黑油,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耀眼得很。

    忽然,田边有人喊:“邱丙生!”

    邱丙生边应边抬头,见了来人就说:“吴支书,这热的天还在外面忙呀?”

    吴支书扶着一辆自行车,货架上挂着两只大塑料桶。他说:“你打农药怎么不戴个口罩?刚才在路上,我还碰见一个人打农药时中了毒,被送到医院里去抢救呢!”

    邱丙生说:“戴那东西干什么,像只磨麦的驴子,闷死个人,又花钱又不方便。”

    吴支书说:“那你也该弄条毛巾捂一捂。”

    邱丙生说:“那东西更麻烦,沾了农药,得洗一块肥皂,还去不完那味儿。我这样多好,光光的,一洗就掉。”

    吴支书说:“可你得小心点!别出事故!”

    邱丙生说:“不要紧,我站在上风头上,顺着风走。”

    见吴支书不说了,邱丙生就问:“酒都卖了?这个月做了几百斤酒?”

    吴支书说:“天热,销不动,只做了五百斤酒!”

    邱丙生说:“你家那几只酒缸真是摇钱树,换了我,别人用县长来换我也不肯。”

    吴支书笑一笑,说:“做一窑酒,光水就要挑上百挑,哪有当县长舒服!”

    邱丙生说:“可县长的嘴巴舌头比你辛苦多了。”

    吴支书笑出声来,说:“我在县城碰见启明了,他在街上找熟人带信回来,他要你后天到县里去接他,并且最少要带三十块钱去。”

    邱丙生说:“这个细怪种儿,开口几十,闭口几十,好像这钱是大水冲来的,大水冲来的也要人舍命到河里去拣啦!”

    吴支书说:“这时多投点资,将来还怕没你享福的?”

    邱丙生说:“只怕我没有这长的寿命去等他。”

    吴支书说:“不会的,矮子寿长!”

    邱丙生说:“那胡××怎么死得那样早?”

    吴支书说:“他不同,他是气死的。”

    邱丙生说:“我可能也要被气死。那细怪种儿越来越像吴水清。”

    吴支书说:“你莫大声说,吴水清的父亲过来了。”

    邱丙生回头一看,果然吴水清的父亲挑着一担湿松柴,摇摇摆摆地在小路上走着。

    吴支书说:“我走了,不然他又要拉着我告他儿子不孝的状。”

    吴支书紧推几把自行车,然后跳上去,顺路跑开。

    邱丙生赶忙摇了几把喷雾器的把柄,将剩下的一块田角喷洒完,然后站到路中间去,冲着来人大声说:“吴四歌,砍柴去啦?”

    吴四歌将柴担子挪了挪,露出脸来说:“是丙生啦,你赶快帮我一把,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边说那柴担子就顺着肩膀溜下来。

    印丙生背着喷雾器,动作来不及,柴担子的一端将田里秧苗砸倒一大片。

    邱丙生有些气,说:“你看看,将我的秧弄坏了!”

    吴四歌一屁股坐在柴担子上,伸出两个指头,喘了半天才说:“我已两餐没吃饭了。”

    邱丙生一惊,说:“没柴烧么?你找左右隔壁借一捆就是嘛!”

    吴四歌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嘴里说不出话来。

    邱丙生见此情景,就要吴四歌帮忙看着喷雾器,自己帮他将柴挑回去,顺便给他带点吃的东西来。

    邱丙生将那担湿松柴打开,摊在吴四歌家门前的晒场上,转身推开虚掩着的门,进屋去一找,才知道吴四歌家里连一粒米也没有。他叹了口气,回到自己屋,叫媳妇将早上的剩粥用一只大搪磁杯装了,转身往田畈上去。

    正走着,又有人喊他。远远地一个人往拢急走,邱丙生认不出来这人是谁,只觉得有些面熟。那人走拢来,停下问他去不去城里看儿子他们参加高考。邱丙生这才想起,这人是启明同班同学的父亲,住在山下十几里远的老虎头垸,名叫李兔儿。他儿子的功课一点不好,本来没有资格读县一中,但是李兔儿种了几面山的茯苓,很有钱,就花了一千二百块钱,买到一个县一中的名额。他儿子和启明坐隔壁桌子,睡的又是上下铺,一天到晚总拿些数不清的难题来问启明。启明也不好烦他,他每星期总要买一两回好菜请启明的客。启明心闲时,就回答他。心不闲时,就将自己的作业交给他,让他自己去抄。

    李兔儿说:“他妈前一个星期就去了县城。我本当一齐去,可茯苓地里的排水沟没搞好,就耽误了。”

    邱丙生说:“我去有什么用,又帮不上忙!”

    李兔儿说:“壮个胆也行嘛。考场比战场还要险。上回我去学校时,老师说,上战场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三十就很可怕,可上考场,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七八十。”

    邱丙生说:“人算不如天算。他自己屙不出屎来,你能帮他往外挣?”

    李兔儿说:“那也是。不过守在近处,多少总有点益处。”

    见邱丙生不愿去,李兔儿就自己往县城方向走了。

    邱丙生顺着小路走到自己田边时,见吴四歌正在路上横着打滚,嘴里不断地往外吐白沫子。他有些慌,连忙跑拢去,一把箍住吴四歌,问他怎么了。吴四歌不答话,浑身有一股很浓的农药味。再看喷雾器歪在田沟里,药桶上的那个盖子则丢在路当中。

    邱丙生一急,回头冲着垸里大声叫喊:“快来人啦,吴四歌喝了农药——”

    喊了几遍后,垸里就冲出一大群人。

    这几年,垸里人因各种原因喝农药的有好几起了,大家都有了经验,并不慌。有几个人学医生的样子,上去将吴四歌的眼皮掀开看了看,都说没有生命危险。然后派一个人回去取了半块肥皂来,化了一大碗水。几个人相帮着,将一大碗肥皂水,从吴四歌的嘴里灌进去。

    吴四歌立即哇哇地吐起来,一股股的水喷得老远。

    见他能吐,大家就轻松起来。一会儿大家发现他吐的尽是苦水,连一粒粮食也没有,就不免都骂起来。说吴四歌这是何苦,为了让儿子读大学,连老婆的病也舍不得花一分钱去诊一诊,老婆死了,儿子现在也不理他了。又说,这大学读不得,读出来就不认娘老子,吴水清若是没读大学在家种田,不敢翻脸不认人!

    邱丙生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时,吴支书来了,身后跟着村里的土医生。

    他拨开人群,蹲在地上直嚷:“老四呀老四,你怎么这样寻短见呢,要死也得到你儿子单位去死呀。你这样做,公安局的人下来调查,又得村里管饭,这不是加重村里的负担么?”

    吴四歌已不再吐了,但他紧闭双眼,一声也不吭。

    医生给他摸摸脉,听听心脏,然后说:“不要紧,不过得吊两瓶葡萄糖。”

    邱丙生说:“他家连一粒米也没有,哪有钱打葡萄糖。”

    吴支书怔了一阵,叹口气说:“先记村里的帐,以后我再想办法找吴水清要。”

    大家将吴四歌抬走后,邱丙生拾起喷雾器,背在身上。走了几步,却发现喷杆上有点不对头。细一看:上面的喷头让别人偷走了。

    邱丙生当即站在那儿破口大骂,骂了偷喷头的人,又骂了吴四歌,说他不该给做贼的制造机会。

    2

    邱丙生回家吃中午饭时,对媳妇说了启明要他带钱去接他回来的事。媳妇也想不通儿子书都读完了,还要这多钱干什么。

    邱丙生说:“可能他在学校里借了别人的债。”

    媳妇说:“才读中学就知道借债。那上了大学还不卖娘卖老子。”

    邱丙生说:“女人心眼就是小得转不开身,哪个男人不在外面借钱应急。”

    媳妇说:“吴四歌当年也是这样说的,可现在,吴水清连他的死活都不管了。”

    邱丙生说:“人和人不一样。”

    媳妇说:“我看不保险,启明进城读了三年高中,什么都变了,连父都不愿叫,要叫爸!”

    邱丙生说:“这说明他的水平提高了嘛!有文化的人才这么叫。”

    媳妇说:“那他的信怎么越写越短,字越写越潦草?”

    邱丙生说:“上面提倡写短文嘛,过去提倡火葬和结扎,收这税那费,不时要编多长的理由来教育人,可现在精简成几个字:搞改革。你说这短不短?”

    媳妇还要说什么。邱丙生忽然提高嗓门吼一句:“你怎么光知道说自家人的坏话!这些话你应该当面说给吴水清听!”

    媳妇小声嘟哝:“我怕你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想提前敲几下警钟。”

    邱丙生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未必就不知道如何用心思。”

    媳妇不再说话,埋头去吃饭。

    邱丙生闷闷地吃了两碗饭,到吃第三碗时,忍不住又说:“这个老四,将剩下的半桶农药喝了三分之一。我说将地里的棉花打点药也打不成了。”

    媳妇等了一会才说:“按说老四再穷,这米不可能没有。”

    邱丙生点点头表示同意。

    媳妇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吴水清的心怎么那样铁呢?”

    邱丙生说:“吴水清在组织部当科长,做了领导当然就不能念私情。”

    吃完饭,邱丙生脱了个赤膊躺在竹床上休息。媳妇爱干净,天热时总是每天洗两次澡。邱丙生看着她提了半桶热水进房里去时,心里砰地动了一下。一会儿,哗哗地水响从门缝里传出来,他浑身痒痒地,躺不住了,爬起来去敲房门。

    媳妇说:“我在洗澡呢!你要进来做什么?”

    邱丙生嘬着嘴,冲着门缝说:“我要日你!”

    媳妇说:“不行,你忘了我在吃斋,明天要到黄龙潭庙里去赶头香呢!”

    一听这话,邱丙生身上泄了劲。他回到竹床上,翻了几下身就呼呼地睡着了。

    睡了一阵,迷糊中觉得有几只苍蝇在背上站着,他随手就是一巴掌,拍出的响声很响亮。

    有人在身边说:“你干吗打我,我吵了你的瞌睡是不是?”

    邱丙生睁开眼睛一看,见是吴支书,就一骨碌地爬起来,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吴支书说:“刚来。叫了两声你不醒,这才推你一把。”

    邱丙生说:“我把你当苍蝇了。天这热,你不休息,找我有事?”

    吴支书说:“还不是为了老四。”

    邱丙生说:“是不是他要死了?”

    吴支书说:“死了倒好办,可他缓过气儿来了。直吵着要村里帮他出面和吴水清打官司。”

    邱丙生说:“村里是该出出面。”

    吴支书说:“吴水清在组织部当科长,连镇长见了他都一天到晚赔笑脸呢!”

    邱丙生说:“你是我们选出来的,他又免不了你的职,怕什么?”

    吴支书说:“人都想进步,我哪不想去抱个铁饭碗。”

    邱丙生说:“那你就等着看老四饿死?”

    吴支书说:“也不能那样。今天这事你从头到尾都是亲眼目睹的,我想你可以写封检举信寄给‘县纪检’。我有个表叔在那儿当办公室主任,我会叫他好好处理的。”

    邱丙生说:“我不想得罪吴水清。”

    吴支书说:“你不署名、不落款,他知道是谁写的?老四这个样子,我们不帮他,心里说不过去。”

    邱丙生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妥的,就答应下来。

    吴支书从提包里拿出纸和笔,他说一句,邱丙生写一句。检举信写完时,太阳已偏西了。

    吴支书将检举信从头到尾读一遍后,比较满意。他将检举信放进提包里,往外走时,再三嘱咐邱丙生,千万不可将此事往外说。

    吴支书走后,媳妇提醒邱丙生,说吴支书有一万个心眼,当心让他给坑了。媳妇这一说,邱丙生想起一件事:前些时,吴支书参加了全县招干考试,回来后,几天闷闷不乐。他媳妇露出口风,说他没考好,一百多人中只得了个五十几名,可这次只录取三十人,看来很难有希望。

    邱丙生心里纳闷,照常理,吴支书这时候巴结吴水清都嫌不够,决不会去捅漏子,断自己的后路。

    邱丙生心里想嘴上却没作声,反说:“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说完,邱丙生出了屋。

    垸边的小塘里,几个小孩正在水中嬉闹着,一个大孩子不时潜到水底抓了一把黑泥起来,朝另几个孩子身上甩,被砸着的孩子立刻变得满脸乌黑。可他往水里扑通几下后,再起来仍是一张白白的小脸。这时,一只水牛踱到邱丙生身后,孩子们见了,马上从塘里爬起来,将那牛绳捉住,直往水里拖。孩子们从邱丙生身边走过时,他看见他们身上的汗毛被泥水浸染后,一根根地清晰可见。

    水牛轰轰隆隆地下了塘,两个大点的孩子急忙爬到水牛背上,往塘中间游,没爬上去的,一边叫,一边划着水在后面追。

    邱丙生笑一笑,转身朝吴四歌的屋子走去。

    吴四歌躺在床上,见邱丙生进来,眼泪就出来了。

    邱丙生说:“哭什么呀,没女人陪你一起睡,是不是?”

    吴四歌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邱丙生劝了几句没劝住,就火了,说:“我朝你笑,你却朝我哭,再哭我就走路。”

    吴四歌忍了几下,终于将眼泪拦了回去,哽哽地说:“多谢你今天救了我!”

    邱丙生说:“谢个屁,我不朝你要农药钱就行了。”

    吴四歌勉强笑了笑。

    邱丙生说:“刚才我和吴支书商量了一下,决定帮你告那细怪种儿一状!”

    吴四歌听了忙说:“别告他,我不要你们告他的状。”

    邱丙生说:“你不是总缠着要村里告他么?”

    吴四歌叹口气说:“我那不是真心的。我是想叫村里照顾一下,让我也吃‘五保’。水清是我的唯一血脉,他再不好,我也不会去害他的。”

    邱丙生暗暗叫苦,心里骂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嘴里却说:“不告就不告,无非是自己多吃点苦。”

    吴四歌说:“启明是不是在考试?他要是考上了大学,你可也得准备吃苦。”

    邱丙生说:“我不会学你。”

    吴四歌说:“这不是想学不想学的事。事到临头,躲也躲不脱。”

    邱丙生说:“我不想说这个。我问你,去年收成不是不错么,怎么你搞得这么早就没有了米?”

    吴四歌低声说:“我吃得多!”

    邱丙生说:“吃得再多也吃不穷,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吴四歌说:“真是让我都吃了。”

    邱丙生说:“你不说我也不勉强,不过以后再喝农药,我可不会救你了。”

    吴四歌说:“我不会再喝农药了,那滋味真难受。再想死,我会用另一种办法。”

    邱丙生出了吴四歌的家门,又到隔壁左右去问问情况。大家都说没见到老四有什么异常的情形。

    邱丙生往吴支书家走时,路上碰见吴四歌的嫂子,她说上个月初,她看见后山垸的李麻子挑着一担谷从老四的后门出来,吴四歌送他时,脸上很难看。她后来想问老四,可老四见她往拢走,就连忙躲开了。

    吴支里往酒里掺水,见邱丙生进来,也不躲避,反而大大方方地说:“现在什么都是假的,我这酒也不能太真了。”

    听到这话,邱丙生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忙说:“是啊,去年我卖茯苓片子,也往里掺了几斤红芋干。”

    吴支书说:“你这可不对,药是救命用的,掺假等于害命。酒里掺水却是可以避免人醉死了。”

    邱丙生连连点头。见吴支书一个人忙得手脚不停,他忙上去帮助递东西。

    他边做事边说:“我刚才去老四家里了,老四不同意我们去告他儿子的状。他要我将状子拿回来。”

    吴支书一愣,说:“状子?是检举信吧!我已交人带走了。”

    邱丙生说:“谁?能追回么?”

    吴支书说:“刚才邮递员来了。他骑自行车在小路上跑得飞快,谁追得上!”

    邱丙生说:“那可不好办。老四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吴支书说:“不要紧,你对他说拿回了就是。我过几天到县里去将信追回来。”

    邱丙生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听说老四没吃的想自杀,是因为后山垸的李麻子将他的谷挑走了。”

    吴支书说:“真有这事?”

    见邱丙生一副肯定的样子,吴支书又说:“这事我一定要追查。”

    邱丙生说:“事不宜迟,我看最好今天就得去。”

    吴支书说:“今天去?那这么多的酒糟怎么出得完?”

    邱丙生说:“我帮你。”

    二人出完酒糟,赶到后山垸时,半个太阳已经落在山后。

    李麻子正在往厕所里挑水,见了吴支书,连忙放下扁担和粪桶,招呼二人进屋。他媳妇不在屋,李麻子便亲自动手给吴支书泡茶。

    吴支书见他刚从厕所边做事回来,就要他先去洗个手,还叮嘱说:“用点肥皂哇!”

    李麻子讪笑着说:“茶叶沾了粪那才真正香呢!”

    李麻子洗了手,泡上茶后,规规矩矩地搬了只小板凳,坐在吴支书对面。

    吴支书将茶杯放在鼻子底下嗅嗅后,用嘴吹吹水面上的茶叶,说:“你这水没有开,茶叶都浮起来了。”

    李麻子立即骂起他媳妇,说:“这臭婆娘,什么用处也没有,我真想离了她。”

    吴支书摆摆手,说:“这事搁到下一步。我今天是问你一件事:老四今天中午喝农药自杀,是不是与你有关?”

    李麻子怔了怔,忽然叫起冤来,说:“我个把月没见到他了,怎么会与我有关!”

    吴支书说:“你是不是在威逼他什么?”

    邱丙生插嘴说:“你将他的谷挑走了,他饿不过,才想死的。”

    吴支书睃了邱丙生一眼,说:“我是代表组织找他谈话,你别多嘴多舌的。”

    李麻子说:“我挑他的谷,是他自觉自愿给我的。

    吴支书说:“怎么个自觉自愿法?你继续往下说!”

    李麻子低头不肯说,愣了半天才开口:“上个月初,我媳妇她妈过来走亲戚,住了几天后,她自己提出每天上山帮我们砍一挑柴。有天中午,我们吃过饭了,她还没回来,媳妇着急,要我上山去找。我刚上山,就看到老四将她赤条条地按在草地上。我当时很生气,上去踢了老四一脚,将老四踢翻了。媳妇她妈见了我,就哭喊,说是老四强迫她这么做的。后来是老四自己提出私了的。我便去他家挑了担谷。

    吴支书于是提了几个问题,李麻子都如实说了。

    邱丙生一旁听了,忍不住说:“明明他两人在搞皮绊嘛!”

    吴支书生气了,说:“你是党员还是干部,要你来下结论?”

    邱丙生忙说:“我是为老四叫冤呢!我再不多说了。”

    吴支书回头对李麻子说:“你岳母天天上山去,天天那么晚回,这说明他们二人是约好了的,不能算强奸。”

    李麻子说:“老女人都要吃六十岁的寿面了,她不会起那歪心思。”

    吴支书说:“你不懂科学,别瞎扯。这样,那担谷你留下一半,剩下一半你给老四送回去。”李麻子说:“老四自己已承认了的事,你当支书的也不能随便推翻啦!”

    邱丙生咽了几口痰,一句话憋了半天没憋住,又溜出口来:“麻子,我说句丑话,你别生气。你也是顶天立地的一个男人,未必还要靠六十岁的岳母卖老屄来过日子?”

    李麻子翻着白眼瞪着邱丙生,脸上的麻子,一颗颗都涨红了,凸得像一粒粒红饭豆。过了片刻,他忽然转身钻进里屋,砰砰响地捣弄一阵,然后一手提了一只箩筐,走到吴支书面前猛地一放,说:“老四的谷子都在这儿,我一粒也不要。”

    吴支书说:“这样更好,说明你有觉悟。”

    李麻子说:“可我不会给他送回去。”

    邱丙生说:“我吃点苦,我来挑。”

    邱丙生弯腰去挑那谷子时,李麻子说:“今天若不是看在吴支书的面子上,我非扇你两个嘴巴不可。”

    邱丙生说:“去年我们在镇里卖粮时,你插我的队,还骂我,我们就打了一架,你打输了。”

    李麻子说不出话来。

    邱丙生出门走了十几丈远,吴支书就在背后夸他,说他最后的激将法很好。

    二人将谷送还给吴四歌,并当面数落了他一顿。吴支书还和他讲了法律,说法律只管强奸不管通奸,但是,如果不是自己的女人仍然得小心点。邱丙生不懂法律,他只说老四是个要屄不要命的风流种。

    3

    媳妇起床去黄泥潭庙里烧香时,邱丙生醒了一次。等他再次醒来,媳妇已从庙里回来了,坐到床前正要说抽签的事,邱丙生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床上拖。媳妇没办法只得依了他。结果两人都累得浑身大汗淋漓,上身下身到处都是水稀稀涎滴滴的。

    邱丙生热不过赶忙拿了一把薄扇扇凉。

    媳妇这时才说,她虽然没赶上头一炉香,不过签抽得还可以,解签的和尚说,启明这次高考一定能考上。

    邱丙生听了心里很高兴,便决定今天就进城里去。他对媳妇说他只带三十块钱去,带多了启明会瞎要瞎用。媳妇要他多少再带点,以防万一。他最后答应再带五块钱。

    吃过早饭,他带上媳妇煮好的十个鸡蛋就上路了。

    上了公路后,载人的机动三轮车很多,大部分都停下来问他坐不坐,他都摇头。一直等到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拉机跑得很快,他扒着车箱跑了几丈远才跳上去。

    坐三轮车要钱,坐拖拉机不要钱。

    到县城有五十多里路,邱丙生扒了几辆拖拉机才算将这段路走完,到县城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他算了一下帐,如果不等拖拉机硬走反而花不了这长时间,最多一点多钟就可以到。但他不觉得亏,又不赶急事,迟点晚点不要紧。

    走到县一中大门口,见门口围了很多人,都是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男男女女手里都提着一袋子汽水瓶和饮料罐。大门上扯了一道红线,红线内有十几个背着长短枪的人很警惕地站着。

    印丙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前走,正要跨过红线,带枪的人一齐吼起来。

    邱丙生忙说:“我来看儿子,儿子参加高考,带信让我来的。”

    外面的人一齐笑起来。

    这时,有人叫了声:“邱丙生!”

    他回头一看,正是李兔儿。

    李兔儿告诉他,校里正在考试,县长来了也不让进。邱丙生只好也在大门口转悠。闲着没事,他问李兔儿的儿子前几门课考得怎么样。李兔儿很得意,故意大声说他儿子自己觉得考得非常好。立刻就有几个人围拢来,问他儿子叫什么,哪个班的,分在哪个考场。听李兔儿说了之后,有人说他女儿也是这个班的,不过平时她女儿说的班上成绩好的同学当中,并没有李兔儿的儿子。邱丙生听了便问他听没听说邱启明这个名字。那人说这个名字他有印象。邱丙生心里很高兴。

    这时,他们又说起已考过的三门课中,哪门最难的话题。邱丙生对此不感兴趣,他中午没吃饭,很想将手中布袋里的熟鸡蛋吃几个。又想捱到儿子考试完后,再去学校食堂里打饭吃。后来,他饿得有些受不住,就拿了一只鸡蛋出来,刚敲破壳儿,校内响起了铃声。

    听到铃声,守在门口的人群都激动起来。门里那些带枪的人也将红线撤了。不一会儿,就有一群群学生出现在操场上。邱丙生不慌,他怕被鸡蛋噎着,吃的时候很小心。

    正在吃,儿子启明过来了,说:“爸,我才听说你提前来了。”

    邱丙生嘴被鸡蛋占着,只能唔唔地答应。

    启明见了很不高兴,说:“爸,我渴,给我买一瓶健力宝。”

    邱丙生用力将鸡蛋咽下去后,说:“回寝室喝茶去。我连中午的饭都没吃呢。”又说,“这远的路,我连车都舍不得坐,硬靠两只脚走来的。”

    启明一甩头,气鼓鼓地往寝室那边走。

    邱丙生正要跟上去,李兔儿在一边叫:“邱丙生,别上食堂,到餐馆里去吃。”

    邱丙生装作没听见。李兔儿接着叫:“我请客。”

    邱丙生听了,忙拉上启明,随李兔儿进了餐馆。

    李兔儿的儿子叫李虎,人长得果然膀大腰圆。李虎要了四瓶健力宝,他和启明一人两瓶,邱丙生和李兔儿则喝酒。

    喝了三杯酒,邱丙生见启明仍阴着脸,就说:“你别耍态度,我还没问你这两天考得怎么样呢!”

    李兔儿忙说:“你别问,无论好坏我们都帮不上忙,反而会加重他们的负担。再说李虎自己认为考得不错,那启明还差得了!”

    启明和李虎不理睬他们,只顾拿着健力宝猛喝,并低头说着悄悄话。

    吃完饭,李虎又要了四瓶健力宝,说是让启明拿回寝室去请大家的客。李兔儿去结帐时,付了陆拾肆块一。邱丙生见他掏钱时,眉头皱也没皱一下。

    李兔儿在宾馆里包了一间带空调的房子,吃完饭他就带李虎走了。

    邱丙生则跟启明一道回学生寝室。

    他睡李虎空下的那个铺,启明就睡在他的头上。天气很热,三十多个学生挤在一间寝室里,乱糟糟、臭熏熏的。启明不和他说话,一个人坐在蚊帐里看书。别的学生也都在看书,十点钟老师将电灯关了,他们一个个打着手电筒继续看。

    邱丙生没事做,跑了一天的路,人也很累,电灯一熄,他就闭上眼睛睡去。

    睡了一会儿,启明将他推醒,说:“爸,你别打鼾好不好,搞得大家看不成书。”

    邱丙生说:“我和你妈一头睡了二十年,她也没说过我打鼾吵人呢!”

    他不理睬,翻了一个身,继续往下睡。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推他。

    他火了,开口骂道:“细怪种儿,老子睡觉打鼾碍你什么事?”

    邱丙生睁开眼睛,见是一位老师,连忙爬起来给他递烟。

    老师不接他的烟,说:“明天是高考的最后一天,考生都要好好休息,你这大的鼾声,别人怎么睡得着,你最好到外面找个地方睡去。”

    邱丙生想儿子出来说说话,可启明缩在蚊帐里一声也不吭。他只好跟着老师往外走。

    在操场上,老师告诉他,启明这一回有百分之九十的希望可以考上。邱丙生就将媳妇抽签的事对老师说了。老师笑一笑,未置可否,说了几句天热的话,就扔下邱丙生走开了。

    邱丙生舍不得去住旅社,操场一旁有许多水泥乒乓球台,他走过去,见水泥球台上几乎睡满了人,都是从乡下赶来看孩子参加高考的。他好不容易发现有座球台上只睡一个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上去倒头就睡。

    睡到半夜,又被人吵醒。睁开眼睛一看,球台四周围满了人。有个女人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流氓。隔了一阵,邱丙生才搞清,原来球台上睡的另一个人是女的。

    这时,有巡夜的警察拿着手电筒照射过来。邱丙生在光亮中看清那女人是个三瓣嘴,便生起气来,回口说那女人如此模样,给他舔屁股还嫌她舌头糙了。女人气得哭起来,扑上前要抓他的脸,却被警察挡住,问明情况后,说谁再闹就抓谁。一句话就唬得大家各自睡去。

    邱丙生没地方睡了,他到操场的另一头找了一棵大树,背靠着它坐下。直到天亮了,启明他们起床后,他才重新钻到寝室里睡了一觉。

    他是八点半钟时被人叫醒,赶出寝室的。因为九点钟开始考试,学校提前清场,将无关人员一概撵到校外,避免有人设法作弊。他起床时,见枕边有两个馒头,知道一定是启明留给他的,便抓起来带在身边。

    今天来的考生家长比昨天还多,校门口都站满了。大家都不说话,脸色都很紧张。

    十点钟时,有个考场出现一阵骚乱。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跑进去,转眼又抬了一个人出来。邱丙生离门口的红线很远,视线被前面的人挡住了。只听见前面的人在相互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戴没戴眼镜,穿的什么样的衣服。

    李兔儿也没能挤到前面去看清是不是李虎,他见路旁有一棵树,就连忙爬上去。

    半个钟头之后,被抬出考场的那个考生,又返回考场。

    李兔儿从树上溜下来,找到邱丙生,对他说,那个考生很像启明。

    邱丙生不相信,启明昨天晚上还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呢?

    熬到十一点,考生都出了考场后,一问,果然中途生病的是启明。他刚做完两道政治题,肚子就一阵阵绞痛,忍了几分钟到底没忍住,就朝监考的老师求救。医生将他抬到医务室后,给他打了一针,接着他又跑到厕所里去哗哗啦啦地屙了一大通稀屎,像放水一样。

    他上厕所时,有两个监考的老师跟着,连揩屁股的纸,都接过去察看一番。

    他回到考场后,紧赶了一阵,可时间不等人,试卷上的题,只做了一半。

    邱丙生当时就火了,说:“一定是喝健力宝的原因,天这么热那东西这么凉,你一口气喝了三瓶,不屙稀屎才怪呢!”

    启明面色不好,人也是灰溜溜的,没有力气反驳。

    李兔儿在一旁说:“别怪健力宝,那东西还出口呢。我看是你那鸡蛋的原因,这热的天,不用过夜也会馊的,何况过了夜!”

    邱丙生说:“你别狡辩,说不定是你起心有意害启明,这样你儿子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李兔儿说:“这真是好心无好报,罢罢,昨晚的酒饭就当喂了狗。”

    说完,李兔儿扯上李虎走了。

    邱丙生说:“你是在利用启明,让启明帮你儿子,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门没有考,你当然再不需要我们了!”

    任他怎么说,李兔儿也不回头。倒是李虎回头朝启明作了一个手势,启明也回了同样一个手势,像外国佬那样,用两个指头竖了一只叉叉。

    下午考的是外语。到四点钟,文科考试就结束了。

    启明一出来就朝邱丙生要钱。邱丙生掏出拾元钱来,启明不肯接。他又添了拾元递过去,启明仍不伸手,嘴里叫起来:“我说了让你带三十块钱来,这是最低标准。”

    邱丙生无奈,只得将三十块钱都给了启明。

    启明接过钱说:“晚饭我不在食堂里吃,枕头底下有饭菜票,你自己去买。”

    到学生食堂吃饭的都是学生的家长,寝室里也是这样,一个学生也见不到。考试一完,同学三年就要分手了,他们都到街上餐馆里喝告别酒去了。

    晚上十二点多钟,启明他们才一齐回来。一个个酒气熏天地,站在床上大声唱着歌儿,有的结结巴巴地朗诵自己写的诗。几个女学生唱着唱着就哭了起来。

    他们闹了一个通宵,邱丙生被吵得一夜没合眼。

    4

    启明回家的那一天,邱丙生就将他撵到田里去干活。启明没做惯,三天下来,手臂上就晒脱了一层皮。

    吴四歌见了就骂邱丙生太狠心了,想一锄头挖个水井。邱丙生则说,他正是吸取了老四的教训,不想让启明走水清那条路。

    天上二十多天没下雨了,气温越来越高,好多人家的水田都干得发了裂。邱丙生家的田在低洼处,虽然水全干了,但没有裂,再熬上十来天也问题不大。邱丙生却早早地架上水车,和启明一槁一槁地往田里车水。吴四歌的田与他家的田平排着,他将隔着的田埂挖开,一齐灌水。

    正在车水时,吴支书推着自行车过来了。见了启明就问:“未来的大学生,这么干你吃得消么?你自己感觉怎么样?我听说今年高考普遍都没考好!”

    吴支书说了半天,启明一声不吭。

    邱丙生火了,说:“支书问你呢,你读书读到狗屁眼里去了,这点礼貌也没有?”

    启明说:“我累了,没有气力回答!”

    吴支书说:“我从学校初回时,也尝过这种滋味,不要紧,一两个月就适应了。”

    吴支书说时一脸的红光。

    邱丙生问他:“吴支书,你这么高兴,有什么喜事啵?”

    吴支书说:“也没什么大事,这回县里招干,我被录取了,不过还没正式公布,是内部人告诉我的。”

    邱丙生当即停下水车槁,说:“吴支书四十岁考上干部,真该好好恭喜一下。”

    吴支书说:“哪里哪里,都是大家帮忙。”

    停了停,吴支书又说:“我到县里去了几天,老四的情况怎么样?”

    邱丙生:“贱人贱命,喝了几碗粥就一点事也没有了。”

    吴支书说:“表面上是好了,可内损不一定能好。他一个人也太可怜了。丙生,你是村民代表,老四的事你不能不管啦。我有个设想,干脆让老四吃‘五保’算了,免得水清在外面干工作,心却牵挂两头。我们村就出水清这么一个大一点的干部,大家都得帮忙维持一下。当然,这话我不好直接提,如果你能提出来,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邱丙生想了想说:“再过几年让老四吃‘五保’我没意见。现在这么做不是时候,他还不到六十岁,水清又在县里当干部,‘五保,吃早了,会损害党的形象。”

    吴支书说:“你也太小看党了,好像什么都可以损害它!”

    邱丙生说:“老四还能搞女人,说明他还有上进心嘛!”

    吴支书说:“我不与你争,你不提出这个问题,总会有人提的。不过,你提最合适。”

    吴支书一跷右腿,骑上自行车走了。

    启明扶着水车槁说:“吴支书的车子若是栽到田里去就好了。”

    话音刚落,吴支书真的连人带车翻到田里去了。邱丙生赶拢去扶他。谁知他一甩手,自己湿淋淋地站起来,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滴。

    吴支书一边将泥乎乎的自行车弄起来,一边气冲冲地说:“这田又没有干发裂,你车什么水——车!”

    邱丙生忙解释道:“我是想让启明多受点锻炼,免得他将来像吴水清,一进城就忘了本。”

    吴支书说:“他能赶上吴水清就算苍天开了眼。吴水清马上要当局长了呢!”

    吴支书走后,他们继续车水。

    边车水,邱丙生边问启明:“你觉得吴水清这个人怎么样?”

    启明说:“当官的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说不怎么样就不怎么样!”

    邱丙生说:“你知道他几年没回家了么?”

    启明说:“几年?”

    邱丙生说:“三年半了。”

    启明说:“不过城里再差也比乡下好!”

    邱丙生大声说:“可他生身父母在乡下呢!”

    邱丙生手上猛一发力,水车叶子哗地断了,一节节地顺着水车箱往下溜。启明赶忙跳过去,一把扯住,慢慢地拖回来,将断的两端对接好,等邱丙生拿了一只竹栓将它们重新拴牢。

    邱丙生栓竹栓的时候,启明说:“子不嫌母丑,狗不怨家贫,吴水清真是这样,那就太不像话了。”

    邱丙生听后,用鼻子哼了一下。

    这时,吴四歌在那边叫起来,说是哪个狗日的将他的秧打倒了这大一片。邱丙生忙告诉他,是吴支书骑车摔的。吴四歌想不通,说哪儿不好摔,单单要往他田里摔。邱丙生则指东打西地说,若是你儿子水清对你好一点,以他的地位,你家田里的稗子也没人敢踩。说时邱丙生直打眼睛睃着启明。启明只顾看吴四歌,没有注意到这些。吴四歌则叹气说,有儿子还是留在身边好,又保险又管用,最低来说吵嘴打架有个帮手。

    吴四歌将秧苗扶起来后,踱到这边来,要替替启明,说刚开始做庄稼活要悠着点,太猛会伤身子。启明不让替,要他去替邱丙生。邱丙生见儿子向着自己,心里很高兴,就要启明将位置让给吴四歌。

    启明退到一边,端起茶壶倒了一碗凉茶,送到邱丙生的嘴边。邱丙生喝了一口,心里甜丝丝地,回头对吴四歌说:“老四,我们比一比,看谁有种劲大!”

    也不等他答话,手上就开始加力,吴四歌跟着也上了劲,二人喊着啊嗬,将水车把子转得像一朵花,车上来的水射出两尺远。

    吴四歌先说没劲的。他手一软,水车就恢复了原来的速度。

    吴四歌说:“丙生,如果我儿子也在旁边,你不一定能赢我!”

    邱丙生笑而不答。

    启明在一旁说:“吴四伯,我爸刚才和吴支书说了,他准备提名让你吃‘五保’。”

    这话让邱丙生一愣。吴四歌没有注意这些,他叹了口气,忽然扔下水车槁,蹲在地上嘤嘤地抽泣起来。

    邱丙生上去劝了半天才劝住,吴四歌低声说:“我真没想到自己的后半生要靠大家来养。”

    这话说得邱丙生的心情很不好。

    5

    车了三天水,刚刚将几亩田灌满,天上就起了乌云。

    邱丙生吩咐启明将水车弄回家去。启明就走到水车的一端,将另一端留给邱丙生。

    邱丙生见了就说:“我十八岁时,一个人就可以扛着水车飞跑。”

    启明愣了愣后,走了几步,站到水车正中央,猫下腰去一使劲,硬将水车扛了起来。

    回家的路有三里多,启明走到一半时脚步就乱了。邱丙生在后面说:“若是扛不动就说一声。”

    启明不作声,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有一次险些歪到田里去了。

    邱丙生有些急,说:“细怪种儿,你别犟,别将我的水车摔坏了。”

    启明不理他,咬着牙将水车扛到家门口的晒场上,却无力放下来。

    母亲一下子从屋里跳出来,从启明肩上将水车抱下放在地上,回头冲着邱丙生骂:“你老疯了是不是,若是将启明的腰压坏了,看你拿什么来赔!”

    邱丙生不生气,站在那儿咧着嘴笑。

    启明靠着墙直喘气。

    母亲走拢去,用手帮他擦一把额头的汗,问:“伤着哪儿没有?”

    启明摇摇头,小声说:“就会出点臭力,有什么了不起。”

    邱丙生知道启明在说自己,但他心里很满意。

    这时,雨下来了。

    近一个月没见到雨了,邱丙生不想立即进屋躲避,他站在晒场当中,让凉咝咝的雨滴一群群地趴在头上,变成水线,顺着脸往下流到颈里,再钻到他的汗衫与肚皮中间,然后到了裤腰,他不让它停住,伸手将裤腰扯起来,露出一条大道,使雨水一直穿过胯裆后,从短裤裤腿处钻出来,沿着毛茸茸的两条腿注入地上。这些过程,邱丙生一直快活地搓着双手。

    邱丙生的媳妇叫了他几次,说热人淋不得冷雨,并声明这样搞病了,她不会料理他。儿子听话一些,一叫就进屋去了。邱丙生却不听,媳妇也只好由他去。

    淋得浑身透湿,邱丙生才进屋,他跑到房里叫媳妇找干衣服他换,并用干毛巾给他擦身子。

    擦了半截身子,吴四歌在外面叫,媳妇一扔毛巾,出去打招呼。邱丙生只得自己擦,擦完了穿上衣服出来和吴四歌说话。

    吴四歌说:“好天气,老天爷给我们放假了!”

    邱丙生说:“累了这多时,是该歇一歇。”

    启明趁机说:“那我出去转转行么?”

    邱丙生说:“行。天意难违嘛。”

    启明转身进了厨房,邱丙生听不清娘儿俩在里屋嘟哝什么。

    吴四歌说:“早知要下雨,就不用车水受累了。”

    邱丙生说:“启明就是累少了,有机会还要让他多累几场。”

    吴四歌说:“你真的要建议让我吃‘五保’?”

    邱丙生说:“你不相信?”

    吴四歌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吃‘五保’并不好。”

    邱丙生说:“是呀,没吃‘五保’,见花见草你还可以惹一惹,吃了‘五保’你再这样,大家都会说闲话的。”

    吴四歌说:“要是有人给我找一个女人作伴,讨米要饭我也不吃‘五保’。”

    正说着,吴支书在门外叫道:“邱丙生,老四在这儿么?”

    吴四歌抢着回答说:“吴支书,我在这儿呢!”

    吴支书撑着伞站在门口说:“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害得我好一顿找。水清回了,等着看你呢!”

    吴四歌一愣,问:“你说谁回了?”

    吴支书说:“你儿子水清!”

    吴四歌等了半天才说:“我不见他!我没有这个儿子!”

    吴支书正要说什么,吴水清从外面进来了,身后还跟着镇里的两个干部。

    邱丙生迎上去说:“水清,你真是我家的贵客呀!”

    吴水清说:“太忙了,没空回来。这一次县里要我带队下来检查旱情,才顺路回家看看。”

    邱丙生望了望外面,见大雨如瓢泼,话刚到嘴边,吴水清又说:“启明呢?他今年考得怎么样?这家伙机灵得很,高考之前,他摸黑跑到我家,找我打听今年考试的情况,还将我订的《半月谈》借走了,说是拿去复习,考完政治就还。可到现在连书毛也没见一根。”

    邱丙生当即骂了一句:“这个细怪种儿!过两天我让他还你就是。”

    吴水清说:“几本旧书留着没用还占地方,算了,不用还。这几年多少人找我帮忙开后门办事,真正的熟人倒很少登门。”

    吴水清说话时,眼睛在吴支书脸上睃了好几次,弄得吴支书很不自在。

    跟着吴水清来的一个人说:“吴科长是实权派,这回吴支书被招干你帮了大忙,日后说不定我也要麻烦你的。”

    吴水清说:“你们是父母官嘛,皇帝也要巴结三分呢!”

    大家笑过后,随行的另一个人说:“我们到吴科长家里看看吧!回头还得赶到镇上去吃中午饭呢!”

    大家欲走,吴水清却不动,他从口袋里掏出拾元钱,很恭敬地递到吴四歌面前,说:“爸,这点钱你拿去买点什么东西吃吃。今天太忙,我就不回屋去了,下回我再带孙子回来看你!”

    吴四歌抬头惊讶地看着吴水清,两手颤抖地接过了钱。

    吴水清马上转身对大家说:“我们走吧,别让司机一个人在车上等急了。”

    吴水清走到门口时,吴四歌在身后叫了声:“水清!”

    吴水清挥手叫大家先走,自己回头小声对吴四歌说:“你以后少到外面去说我的坏话。过几天上面有人下来调查我的情况,你这大一把年纪了,要懂得如何做人。”

    说完这话,吴水清就匆匆地走了。

    屋里只剩下邱丙生和吴四歌两个。

    看见吴四歌望着那张拾元票子出神,邱丙生自语道:“当干部的全一样,听说要升官了,做什么都有精神。”

    吴四歌回过神来:“谁要升官?”

    邱丙生说:“水清呗,听说要当局长了。刚才他不是已暗示你了,过几天有人来考察他的一切情况。老四,该怎么说,你可要打定主意。”

    吴四歌没有作声,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往屋外走。出门时,瓦檐上流下的水,溅在他的斗笠上,发出击鼓一般的响声。

    邱丙生进里屋找启明,想问问他除了找吴水清借书,还瞒着他做了些什么。找了一遍,没有启明的人影。他进到厨房问媳妇,媳妇回答说:“你不是答应他出去转转么?”

    邱丙生记起自己说过这话,就问:“他去哪儿转了?”

    媳妇说:“他说去同学家走走,顺便探听一下考试的分数情况。”

    邱丙生不知骂了句什么,嘴里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

    这时,吴四歌转回来了。

    他要邱丙生将告吴水清的那个状子撤回来,邱丙生很为难,吴支书已将状子递上去了,他怎么要得回来呢!

    吴四歌不管这些,他要陪着邱丙生找吴支书。邱丙生没办法,只好同意。吴四歌便留下来在他家吃了中午饭。

    他们到吴支书家时,刚好碰上吴支书挑着四个大塑料壶,准备出门卖酒。

    吴支书放下挑子,人却没有往回退,也没有叫他俩坐,三个人都在门口站着。

    听说他们是来往回撤状子,吴支书笑起来,说:“那检举信是匿名的,我们这么跑去要没人会给的。”

    邱丙生说:“支部出个证明不就行了!”

    吴支书连连摇头,又说了一大通关于纪律和原则的道理。邱丙生听没听进去无所谓,吴四歌什么也不管,只要检举信。

    吴支书劝他说,信上写的是水清不尽孝道的事,只要他一口否认,谁告状也没有用。

    邱丙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吴四歌不肯通融,坚决要那封检举信。听吴支书说话不叫它状子,他们都改了口。

    吴支书看了看表,急了,说:“人家等我送酒去呢,都是事先约好时间的。”

    吴四歌说:“酒有检举信重要么?”

    纠缠了一个多小时,吴支书无奈,只好说了实话。那封检举信他根本就没有给县纪委的什么亲戚,他将那信直接给了吴水清。他想要吴水清帮忙让他招上干,就想了这个办法来巴结他。

    邱丙生从吴支书家里出来时非常生气,自己被人耍了一回猴,还一直蒙在鼓里。吴四歌一点气也没有,可也高兴不起来,一边走一边抽着闷烟。

    雨仍在哗哗啦啦地下个不停。

    6

    启明一夜未归。

    邱丙生早上起来,见雨还在下,天上的云层连个眼也没有,厚厚的,像是一床浸透了的棉絮,不断线地往下放水。

    邱丙生扛上锄头,跑到田里,在田埂上挖了一处缺口,将累了几天车上来的水全都放掉。然后他来到吴四歌的田边,却见田埂已被扒了一道缺口,黄汤汤的水直往田外的水沟里泄着。

    邱丙生转身时脚下一滑,顿时整个人仰八叉地倒在水沟里。他爬起来后,心里很恼火,说这狗日的老四,平时自己不知顺带着帮他做了多少事,下这么大的雨,他知道扒自己家的田埂放水,就想不起来顺便帮他将田里的水放掉。

    他拿定主意,就这么一副泥猴模样上吴四歌家里去,好好羞他一回。他盘算好了,吴四歌准会问他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于是他就说,他本来打算顺带将老四田里的水放掉,做点好事积积阴德,没想到老四不给他机会,自己将这事做了,他正后悔自己去迟了时,人就滑倒了,还将老四田里的秧压倒了几棵。他本来真想将那秧苗踩倒几棵,见秧苗一棵棵绿得可爱,又不忍心下手。

    邱丙生去吴四歌家里,刚到那晒场上,就一眼看见门上上着一把铁锁。门口的台阶上有几堆猪屎,几只鸡蜷缩在门洞里,门口见不到人的脚印。邱丙生问吴四歌的邻居,邻居说他昨天天黑时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

    邱丙生想不通他能去哪儿。

    说着话,邱丙生发现屋里的桌子上放着一包龙乡烟。就问他怎么舍得抽这么好的烟。邻居说是吴水清昨天回来时给的,几个邻居都有份,一家一条烟。

    邱丙生说:“他上我家去时,连个烟屁股也没扔下。”

    邻居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大方?”

    邱丙生说:“还不是想塞住你们的嘴,让你们别说他的坏话!”

    邻居说:“几支烟能塞住我们的嘴?天上下着大雨,他却带人来视察旱情,一想到这事心里就有气。”

    说话时,吴四歌从门口走过去。

    邱丙生忙起身跟上去了。

    吴四歌掏出钥匙正要开锁,邱丙生在背后用力咳嗽一声。

    吴四歌回头一看,说:“丙生,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邱丙生说:“去田里放水时摔了一跤。”

    吴四歌说:“我那田里的水,你帮忙放了没有?”

    邱丙生一愣,心想自己差一点冤枉了他,便说:“我去迟了一步,别人已帮你将水放了!”

    吴四歌说:“不知又是哪个好心人做的。”

    吴四歌开了锁,放邱丙生进屋来说话。

    邱丙生一坐下就问他昨晚一整夜儿上哪儿去了。吴四歌开始还不承认,咬定自己哪儿也没有去。后见邱丙生搬出邻居来作证,还举了门口的猪屎没人扫,泥地上没有脚印等例子,吴四歌就不说话了。邱丙生逼问了好多遍,仍没有用,他便讹诈吴四歌。

    邱丙生说:“是不是水清给了你十块钱,你就出去嫖去了?”

    吴四歌说:“我不是嫖,我们是真心好!”

    邱丙生说:“你去了李麻子的岳母那儿?”

    吴四歌说:“前几天我碰见一个熟人,说她病了躺在家里不能动,所以我就去看看她。”

    邱丙生说:“她好些了么?”

    吴四歌说:“不是病,是让她那疯子丈夫咬的,那疯子将她的左脚咬下了一块肉,脚肿得像只冬瓜。”

    邱丙生说:“人的嘴实际上比蛇的嘴还要毒。”

    说完这句话后,两个人忽然没话说了,相对坐了一阵,邱丙生就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正碰上吴支书。吴支书对吴四歌说,他早上起来将他田里的水放了。吴四歌没道谢,只是用眼睛瞅了瞅他。邱丙生在一旁说:“老四,吴支书做的好事,你莫忘了对水清说哟!”

    吴支书说:“丙生,你怎么也说起女人话来了,酸溜溜的,阴不阴,阳不阳。”

    邱丙生也觉得自己这么说吴支书是过分了些,便没有回话。

    大雨一口气下了三天还不见歇。

    邱丙生一个人在雨中忙进忙出,每天要换几次衣服,换下来的衣服又干不了,没办法,只得将过冬的衣服也翻出来穿上。

    水直往上涨,田里的秧苗已淹得只剩下最后两片叶子。邱丙生心急时,只把启明狠狠地骂了一遍又一遍。

    下三天雨,启明三天没回家。

    半夜里,邱丙生被一阵轰隆的响声惊醒,他睁开眼睛时,媳妇只穿着一件花短裤,站在房中间说:“不好了!后沟垮了!”

    邱丙生霍地翻身爬起来,正要穿衣服,媳妇哭着叫道:“完了,水从窗户里进来了!这可是前年才做的新屋哇!”

    邱丙生大吼一声:“哭!哭!哭你娘的个屄!快拿手电筒跟我出去。”

    邱丙生拿上锄头和箢篼扁担,出门绕到屋后,见山坡上垮下的一大堆土将屋后沟填得满满的,顺坡而下的水直往墙上冲。邱丙生让媳妇用手电筒照着,自己先用锄头开了一道沟,将水引开,免得直接冲到墙上。

    忙了半个小时,总算将水沟挖通了。刚刚松口气,媳妇又叫起来,说墙歪了。邱丙生接手电筒一照,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刚才只顾低头看地上的,没注意到墙的问题更严重。他一时心慌,忍不住打了媳妇一巴掌,骂她为什么不早说。媳妇顾不上哭,跟在他身后去屋里搬木头来撑墙。

    正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说话。回头一看,是吴支书和村里的几个干部。说是怕出事故,特地出来看看。

    吴支书看了看墙,说这墙歪得太狠,保不住了,只能撑屋梁,别让它塌下来,这面墙要垮就让它垮。

    大家七手八脚地刚用木头将屋梁支撑好,靠后沟的那面墙就倒了下来。

    下半夜,雨慢慢停下来。到天快亮时,从邱丙生那缺了一面墙的屋子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大片星星。

    天亮后,来了不少人,说些安慰话,邱丙生听了反而更不舒服。

    上午,吴支书又领着村干部来了,商量了一阵,都同意下午就安排人将墙砌起来,可下了这长时间的雨,砖都淋湿了,湿砖是不能砌墙的。正在为难,吴四歌跑来,说可以先将他屋里的隔墙拆了应应急。大家听了都很感动,便将这事定了下来。

    吃过中午饭,呼呼啦啦地来了三十多个人,先将塌方的土挑走,接着就砌墙。

    晚上十点半钟时,启明气喘喘地跑回来了,见了邱丙生半天说不出话。

    邱丙生上去将他放倒在地,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好打。打了一阵,觉得不对劲,手脚砸上去像是碰着一堆棉花,待细看时才知道启明晕过去了。

    邱丙生的媳妇哭着给儿子灌了半碗糖水。

    启明醒过来后,说傍晚他在一个同学家里看电视,听到县电视台的新闻里说自己家的屋被洪水冲垮,吴支书正在带人连日赶修,就连忙往回赶,三十多里路,他是一口气跑完的。

    邱丙生弄清启明是累昏的,而不是被自己打昏的,反倒有些惭愧。

    吴支书听说电视里播了他的新闻,指挥得更起劲了。不到半夜就将墙砌好了。

    大家走后,媳妇煮了三碗面条宵夜。

    邱丙生原准备这回要狠狠教训一下启明,这时却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启明先开口说:“爸,我要是知道自己家的屋要垮,早就赶回来了。”

    邱丙生的媳妇说:“你未必就不知道,雨下大了,肯定会有事,这几天将你父累死了!”

    启明说:“我又不内行,那些同学的家长都说,下这大的雨,闲着没事,正好歇歇。”

    邱丙生说:“这几天你都去了哪儿?”

    启明说:“第一天上午我到了陈东华家,下午到胡学武家,晚上住在王雷家。第二天上午在黄爱菊家,下午在谭树梅家,晚上到孙卫国家。昨天和今天都在林和平家里。”

    邱丙生说:“你怎么好意思在同学家住这长时间!”

    启明说:“不是我一个人,有七八个呢!”

    邱丙生说:“考大学的情况怎么样,分数出来没有?”

    启明摇摇头。

    邱丙生终于有理骂一句:“你只知道玩,正经事一点也不干。”

    临睡时,邱丙生想起自己刚才的话口气太软了,就隔着墙大声说:“从明天起哪儿也不许去,跟我下田去洗秧!”

    7

    一块田被划成两半,邱丙生和启明一人一半。规定今天必须干完,没干完的不准休息。

    低洼水处的田都被水淹了。雨停后,别人家就赶紧端盆提桶,从并里盛来清水,将被水渍过的秧苗一棵棵地洗净。邱丙生昨天忙着修屋去了,耽误了一天。这会儿,周围田里的秧都变绿了,只有他和吴四歌家的秧苗仍裹着泥浆水染成的那一层姜黄色。

    启明在田头看了一下邱丙生洗秧的样子后,就回到自己的那一半里,拿瓢在水桶里舀了水,慢慢地朝秧苗上淋去。用了五担水,还没洗完一块田角。启明觉得有劲使不上。

    他想了想,突然放下水桶,朝家里跑去。

    邱丙生在一旁大声喝道:“干什么呀你?”

    启明说:“我回去拿个东西来。”

    不一会儿,启明转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架喷雾器。

    邱丙生说:“谁叫你现在打药的?洗完了才能打!”

    启明说:“我不打药!我洗秧呢!”

    说着,他将清水灌进药桶,然后将整个喷雾器背起来,一摇把儿,亮晶晶的水喷了出来,溅在秧苗上咝咝响一阵,秧苗马上露出原来的颜色。

    邱丙生见了,心里一怔一怔地,搞不清为什么自己没想到这个办法。

    中午,媳妇在门口大声叫邱丙生他们回去吃饭时,启明正好将他那一半田里的秧洗完了,邱丙生的那一半田,洗完一半,还剩下一半。

    吃饭时,启明很高兴,说:“多读书总有好处!”

    邱丙生说:“就做这么一点事,你别骄傲!”

    启明说:“我自己做的事,未必自己还不能说?”

    邱丙生说:“吴水清当年也是这样,帮他父做了一点事就觉得了不起,尾巴都快戳破天了!”

    启明说:“爸,你别说吴水清好不好!”

    邱丙生说:“戳到你的痛处了是不是?”

    启明说:“不是!吴水清这个名字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

    邱丙生说:“你不爱听!我偏要你听:吴水清!吴水清!吴水清!”

    邱丙生连说了十几个吴水清还不解气,又说:“我不爱听你叫我叫爸,你怎么一天到晚还在叫!”

    媳妇朝儿子启明使了个眼色,回头朝邱丙生:“爸也是你,父也是你,听惯了都一样。”

    邱丙生说:“我们村只有吴水清叫吴四歌叫爸,你是不是想他和吴水清一样?爸?狗屎粑!牛屎粑!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哪有父好,父福福父,叫起来像唱歌一样。”

    趁邱丙生说得正起劲,启明起身往门口溜。刚到门口,却被吴支书挡回来。

    吴支书带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进来。邱丙生连忙叫媳妇将桌上的饭菜撤了。

    吴支书介绍说:“这两位是县委的黄同志和阎同志,他俩专门来了解吴水清的情况。”

    邱丙生说:“你们是考察他能不能当局长的情况?”

    黄同志和阎同志笑而不答。

    吴支书说:“丙生你莫瞎问,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不说。”

    黄同志先开口,他说完后,阎同志又补充了几句。他们这次来是为了了解水清家庭的一些情况。

    邱丙生说:“你怎么不去找他的邻居呢,他们知道得更清楚!”

    吴支书说:“你是大家选出来的村民代表,说话更有说服力。再说也不是有意的。黄同志和阎同志来时,老大的一块田畈就你们父子在干活,便断定你们是诚实和勤劳的人,所以指名要找你调查。”

    邱丙生知道推辞不掉,便想如何说才好。

    忽然,启明开口说:“水清大哥是再好不过的人,他每次回来不仅给他爸钱,还给邻居带礼物。”

    黄同志忙掏出本子,一条条地往上记。

    旁边的阎同志则问邱丙生是不是有这些事。

    邱丙生说:“是有这些事,前几天我到他邻居家去有事,还抽过他送给邻居家的龙乡烟!”

    阎同志又问:“我们曾听说,吴水清的父亲自杀过,不知是什么原因?”

    启明抢着说:“是有这事,他喝的是我家喷雾器里的农药。”

    黄同志停下笔说:“你详细讲讲事情经过。”

    启明说:“四伯他和一个老太婆搞皮绊,被她女婿当场捉住,四伯觉得丢人,就起了一时的糊涂念头。”

    黄同志要时间、地点,启明让他问邱丙生。

    邱丙生如实将时间地点说了。

    黄同志和阎同志对此事很感兴趣,吴支书耳朵都听起了茧子,可他听起来仍很来精神。三个人轮流发出扑哧扑哧的笑声。启明是童男子,听不懂其中微妙之处,见人笑时,就莫名其妙地望着。

    邱丙生见大家有兴趣,便起劲地说。

    他说,李麻子事后到处叫吃亏了,那老家伙们搞皮绊,害得他蚀了几两菜油。

    启明搞不清怎么别人搞皮绊,李麻子会蚀菜油,就问邱丙生。

    他一问,大家就一齐笑起来,声音非常响亮。

    笑完后,黄同志和阎同志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就起身告辞。邱丙生送客送到晒场边,并站在那儿笑眯眯地看他们走远了。

    这时,吴四歌闻讯赶来,见调查的人走了,就急忙问邱丙生:“你说水清的坏话了么?”

    启明抢着回答:“没有,尽说的好话。”

    吴四歌说:“怎么尽是好话呢,他又没有尽做好事!”

    邱丙生说:“那你到底要我说什么话,好的还是坏的?”

    吴四歌说:“要说得水清既能回心转意,又能升局长!”

    邱丙生说:“你想将便宜都占了哇,没那好的事!”

    吴四歌说:“也罢,只要水清能做大官,我饿死也划得来!”

    邱丙生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宁肯要儿子孝顺,不要儿子做官!”

    听到这话,启明又要往外走。邱丙生问他去哪儿,他弯腰拾起喷雾器,说是将四伯田里的秧洗一洗。

    吴四歌羡慕地说:“启明真乖,真听话!”

    邱丙生得意地说:“这是我训练得好!”

    两人说起闲话来,都是古人教子的事。正说得起劲,启明迈着两条泥腿闯进来。

    他大声说:“爸,考试的分数出来了。”

    邱丙生问:“多少?”

    启明说:“我的还不知道。”

    邱丙生说:“那你急什么?”

    启明说:“可李虎的我知道,是481分。”

    邱丙生正在问启明怎么知道的。李兔儿从外面进来,说是他告诉启明的。李兔儿这一段天天往县里跑,车票钱花了不少,加上要买好烟给招生办公室的人抽,每天至少要蚀二十多块钱。今天上午,他一到招生办门口,就有人告诉他高考分数出来了。他进去时,见屋里人山人海,都是来查分数的。很少有学生,都是家长。他挤得满头大汗,才查到李虎的分数。听大家议论,481分属于中上等,可能有希望,也可能没希望,只有过了500分才有绝对把握。

    启明说:“你怎么不顺便看看我的分数呢?我和李虎的考号是紧挨着的,他在前,我在后。”

    李兔儿说:“那么多人,哪能顾得上看别人的!”

    李兔儿说罢,脸上掠过一丝笑。

    邱丙生说:“你不帮忙查也不要紧,我能估计到。”他转向启明问,“平时考试,你比李虎多多少分?”

    启明说:“总在二三十分中间。”

    邱丙生说:“就按最低的算,二十加四百八十一,刚好过了500分。”

    李兔儿说:“一过500分,大学的门就对着家门了,想怎么进就怎么进。不过,我也不怕,李虎分数过不了线,我就去弄个自费的大学让他读。”

    邱丙生笑吟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烟分给大家抽。

    吴四歌说:“启明眼看就进了大学的门,你最少也得请我们抽‘龙乡’吧!”

    邱丙生正要说话,李兔儿吐了一口烟,说声他该走了,家里人都在等着消息。到了门口,他忽然说:“天有不测风云呢!”

    李兔儿说时两眼望着天上。

    吴四歌说:“是呀,真没想到旱灾一结束就来了场洪灾。”

    邱丙生听出李兔儿这话有弦外之音,等李兔儿一走,他立即掏出十块钱,让启明赶紧搭车到县里去将分数抄回来。

    邱丙生有些魂不守舍,一边洗秧,一边怔怔地望着田畈中间那条白晃晃的路,一点点秧洗了一下午才洗完。

    天黑后,媳妇将饭菜端上桌子。邱丙生吃了一口又放下筷子。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到门外的晒场上,一边乘凉一边等启明回。

    邻居家的电视里开始播晚间新闻时,启明才回来。黑暗里看不清启明的表情,只知道他走得很慢。

    邱丙生急切地问:“查着了么?多少分?是不是500?”

    启明摇摇头说:“不是500分。”

    邱丙生说:“那是五百几?”

    启明说:“同李虎一模一样,481分。”

    邱丙生说:“你比他成绩好多了,怎么会和他一样呢?”

    启明说:“主要是那天突然肚子疼,政治没考好,将总分拉下来了。”

    邱丙生说:“我当时骂你,你还不服气,现在应验了吧!李兔儿那老杂种,是屙屎不揩屁股,偷偷害人的老手。”

    启明说:“不过老师说今年普遍考得不好,分数线不会超过五百,可能就在四百八十左右。

    邱丙生听后默不作声。

    一家三口整晚上没睡好。第二天黎明时分,媳妇就爬了起来。

    邱丙生问:“这早你起来干什么?”

    媳妇说:“我到庙里去烧根香!”

    邱丙生说:“分数线没出来烧香也没有用。”

    媳妇说:“我求菩萨将分数线定在480分上。”

    隔了三天,邱丙生正在家吃早饭,吴支书在门口大声说:“恭喜恭喜,恭喜启明高考得中。”

    邱丙生忙起身招呼,并问:“吴支书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吴支书说:“我在收音机听到的。七点钟的全省新闻联播中公布了今年高考录取分数线,是485分。启明考了五百多,不就是等着挑哪所学校么?”

    邱丙生说:“你听谁说启明考了五百多分?”

    吴支书说:“老四呀!老四说是你亲口说的!”

    邱丙生叹了口气说:“若是500分就好了,可他只考了481分。”

    吴支书愣了半天才说:“怎么就差4分呢?哪儿弄不到4分呢?”

    邱丙生说:“若是差40分我也不怄,就4分,这叫人怎么想得通!”

    这时,吴四歌也来了,那模样也是来恭喜的,进门后发现气氛不对,就竖着耳朵听了一阵,直到搞清楚了以后才开口。

    吴四歌说:“也不知水清是不是当教育局长,若是当教育局长,启明差这么一点分数,他一定会帮忙的。”

    邱丙生说:“你别在我家说水清好不好,我没有你那么好的福分,养不出大学生。”

    吴四歌说:“我又没惹你,干吗发脾气?”

    吴支书说:“水清当不了教育局长,县里的教育局早撤了,现在叫教委——教育委员会!”

    一直没作声的启明突然大叫一声:“你们总说水清读大学读坏了良心,总担心我也这样,现在,我学不成他,你们放心了吧!”

    8

    启明哭了一整夜,邱丙生和媳妇怕他出意外,一刻钟也不敢离开左右。

    天亮之前,启明歇下不哭,对父母亲说:“我想睡觉了,你们也去睡吧!”

    启明洗完澡出来,见父母亲仍坐在堂屋里就说:“你们放心,我想通了,日后就在家好好种田,做你们的孝子贤孙!”

    说罢,启明径直进房,闩上门睡去了。

    邱丙生仍不放心,悄悄走到门前,听到屋里有啪啪地拍蚊虫的声音,知道儿子想睡觉的念头是很认真的,就回头招呼媳妇也进房上床睡了。

    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在窗外喊:“邱丙生,这大热天,还有劲抱着媳妇睡觉?”

    邱丙生睁开眼睛,见太阳已升起老高,他一把掀开媳妇压在他身上的那条汗淋淋的腿,跳下床来,边穿汗衫,边在媳妇屁股上拧了一把,说:“快起来,有人来了!”

    媳妇嘟哝一句:“来人怕什么,你不是野男人,我不是野女人,想什么时候睡别人管不了。”

    邱丙生说:“我听到像是李兔儿的声音,他来一定是为了考大学的事。”

    媳妇一听,连忙翻身爬起来。

    开开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李兔儿。

    李兔儿进屋来,自己找了只凳子坐下。

    邱丙生正要陪着坐下,李兔儿说:“先去洗脸吧,看你眼角上两堆眼屎,可抵得上一包尿素。”

    邱丙生笑一笑,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说:“你别假装文明。你牙缝里还有两块青菜叶呢!”

    李兔儿用指甲在嘴里抠了一阵,说:“启明呢?”

    邱丙生说:“在睡觉!”

    李兔儿说:“你真是教子有方。我家李虎,昨夜听到分数线后,半夜里就偷偷地离家出走了。”

    邱丙生很惊讶,说:“去哪儿了?”

    李兔儿说:“我不是正在找,想找你家启明问问,他们是好朋友,可能知道一些线索。”

    媳妇听了,便要去叫醒启明。

    邱丙生摇头止住她,说:“再让他睡会儿,再急也不在乎这一点时间,人上吊还要搭个凳子歇歇脚呢!”

    李兔儿无奈地说:“那是那是!”

    邱丙生说:“你吃早饭了么?”

    李兔儿说:“儿子跑了,哪有心思吃饭!”

    邱丙生说:“那就在我这儿随便吃点什么!”

    见李兔儿同意了,他又说:“你那天看李虎的分数时,是不是已看到启明的分数了?”

    李兔儿点点头,说:“我不敢说,我怕你又往那几瓶健力宝上面拉。”

    邱丙生说:“看在你还坦白,也看在你儿子跑了的面子上,我不提健力宝的事了。不过你得回答我:李虎落了榜,你打算今后怎么安排他?”

    李兔儿说:“现在大学里招自费生,我已准备好了,多花几个钱,也要让李虎上大学。”

    邱丙生说:“自费生要出多少钱?”

    李兔儿说:“万把块钱左右!”

    邱丙生说:“也亏得你敢想。”

    李兔儿说:“有钱不给儿子用,留着干什么呢?”

    邱丙生说:“你有几个儿子?”

    李兔儿说:“李虎是老大,下面还有老二李豹和老三李熊,都在读初中。”

    邱丙生说:“你是不是也准备将来让他们读自费?”

    李兔儿半天不说话。

    邱丙生说:“你就不打算留点养老的钱?”

    李兔儿好久才叹出一口气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管不了那么远。我好想不通,读自费的事,李虎同意了,钱我已准备好了,考试之前,怕他进考场紧张,我还将存折给他看了。可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连招呼也不打一下呢?”

    邱丙生说:“他身上带钱了没有?”

    李兔儿说:“他偷着从抽屉里拿走了两百块钱!”

    邱丙生说:“这就坏了,有两百块钱作路费,可以跑很远呢!”

    他转身叫媳妇去将启明喊醒,赶紧问问情况。

    媳妇先将手指在门上轻轻叩两下,嘴里还温柔地唤着儿子的名字。见没动静,她便用力敲了几下,并大声叫着:“启明!起床了!”

    邱丙生在一旁也竖起耳朵听。

    可房里没有一点回声。

    邱丙生有些慌,亲自上去大声吼了几下,依然没有半点反应。

    李兔儿说:“莫不是启明也跑了?”

    邱丙生急了,一脚将门踹开。房里哪有一个人影。后窗开着。邱丙生伸头一看,后沟里有两排脚印。他转身后,见桌面上有张纸条,上面写着,你们别找,我和李虎一道出去了。

    邱丙生回到自己房里,闩上门独自捣弄一阵,然后开门出来说:“这细怪种儿,出门去怎么没带一分钱呢?”

    媳妇听了此话,连忙到厨房里转了一圈,一会儿回来说:“他将我的四十二块钱拿去了。”

    邱丙生说:“你哪来的钱?”

    媳妇忙说:“你别瞎猜,这是我平时一角两角地攒起来的。”

    邱丙生本想骂她几句,见李兔儿在一旁就忍住了。回头反说李兔儿:“都是你儿子这个鬼领头,若是启明出了点什么问题,我可找你说不清。”

    李兔儿说:“你真是恶人先告状,李虎平时在学校里对启明总是言听计从,这回也一定是他的主意。”

    邱丙生说:“出了学校就变了!社会早改了革,谁的钱多谁说话算数。”

    他俩又开始吵,邱丙生的媳妇忙插进来说:“现在不是吵的时候,得想办法将他们找回。”

    邱丙生和李兔儿听后,立即不吵了。二人闷坐了一阵,邱丙生的媳妇提出赶紧到镇派出所去报案,邱丙生和李兔儿都依了她的话。

    他们坐机动三轮车到镇上后,一切事情都由李兔儿包了。李兔儿和各方面的人很熟,递上去的烟尽是阿诗玛,根本就没有邱丙生说话的机会,事情很快就办好了,派出所的人要他们先等半个月,看这期间他们能不能自己回来,若到时候没有回,他们就发寻人启事。

    邱丙生在家里度日如年,一天到晚找茬儿和媳妇吵架。媳妇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让儿子将她藏着的私房钱偷走作为出走的路费,一句话也不敢回敬。尽管这样,她还是挨了邱丙生的两顿揍。一次是她将粥煮硬了点,其实是媳妇见邱丙生自己拿了筷子坐在饭桌边,少烧一把火就将粥盛上来。二次是她喂猪时,不小心将一把葫芦瓢摔坏了。邱丙生打她时,下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狠。媳妇明白,这是因为邱丙生太爱儿子启明了。所以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挨了打后要伤心好几天,邱丙生的拳头一停,她就不哭了。

    李兔儿天天来和邱丙生碰头,互问有何消息没有。可七八天过去了,启明和李虎的踪迹一点也没发现。

    第九天上午,吴支书派村里的妇联主任送信来,说派出所的人带信要邱丙生赶紧去一趟,有他儿子的消息了。

    邱丙生正在田里扯稗草,听妇联主任谈过后,连忙在水沟里将手脚上的泥草草洗了一下,穿上凉鞋就往镇上跑。

    上了大路,他拦住一辆机动三轮车,一溜烟到了镇上。不待车停稳,邱丙生跳下来就想跑。

    开车的人一把拽住他:“你还没有给票钱呢!”

    邱丙生说:“下回再一齐给你。”

    开车的人说:“我认识你,你别想赖帐。”

    邱丙生说:“我不是那种人,我有急事,身上又没带钱,你就方便一回吧!”

    开车的人不情愿地松开拽住他的手。

    邱丙生进了派出所的院子,却找不到一个穿警服的人。办公室的门虽然开着,里面只有两个小孩在下军棋。

    等了一阵,他听到走廊上有人急急地走着,以为是派出所的人回来了,忙站起来迎着。可进屋的竟是李兔儿。

    李兔儿不满地说:“你得到了消息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邱丙生说:“派出所只让我一个人来。”

    李兔儿说:“他俩是一起行动的,启明有消息了,李虎不可能没有消息。”

    邱丙生忽然大起声来说:“你生什么气?你不是已赶上了么?”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人,他俩见了忙喊徐所长。

    徐所长笑眯眯地对邱丙生说:“老邱,你儿子真是风流种哇,这么小就开始搞妓女?”

    邱丙生说:“徐所长,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徐所长说:“我在说正经事呢!你儿子启明在庐山那儿嫖妓女,被公安部门抓住了,他们来电话,要我们去人取他回来。”

    邱丙生气得脸发白,结结巴巴地说:“这细怪种儿,我要一爪子捏死他!”

    停了停,他又说:“我回去,我不要这个儿子。”

    说着他就要走。

    徐所长在后面一拍桌子,说:“这可不是你家!你儿子出了事,你想开溜?”

    邱丙生乖乖地转回来。李兔儿趁机劝他几句,说嫖女人算不了什么大错,吴四歌这大年纪不也还在干这种事,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就像路过果园时,随手摘了一只果子,不能算作偷,只能说是尝个鲜。

    李兔儿的话将徐所长说乐了。二人开了几句荤玩笑后,又转入正题。

    最后,他们商定,下午就出发去庐山取启明回。派出所出面借一部吉普车,由邱丙生出汽油钱。李兔儿想早点从启明嘴里问出李虎的情况,也要跟了去,他答应吃饭的钱全部由他负责。

    9

    到庐山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他们找到那家拘留所,拘留所的头头不在,只有两个值班的。徐所长知道邱丙生家里不宽裕,想早点将启明取出来,连夜赶回去,省下今夜的住宿费。可值班人员当不了家,非要等第二天上班后,由头头来办理这事。

    徐所长见他们不肯通融也没有办法。便提出先见一见启明,好让父子双方都放心。

    值班人员带邱丙生到了拘留室,开开门朝里面喊道:“邱启明出来!”

    不一会儿出来一个人。邱丙生见了不禁一愣,来人不是启明而是李虎。他正要对值班人员说叫错了人,李虎在一旁直朝他使眼色,要他别说破。他忍了半天,终于没说出真相,勉强和李虎说了几句,就叫值班人员将他重新关起来。

    出了拘留所,上街找旅社时,邱丙生说:“今晚住最好的宾馆!”

    李兔儿惊讶地说:“上百块钱一个铺,你付得起钱么?”

    邱丙生说:“这钱自然有人给我付!”

    徐所长觉出了蹊跷,便折衷找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小宾馆住下来。一个四人间,一夜也得付一百二十块钱。

    进了房间的门,邱丙生就指着李兔儿的鼻子骂起来,说:“你儿子是个畜牲!”

    李兔儿说:“你干吗要骂人?”

    邱丙生说:“我还要骂你这个老畜牲。你儿子自己嫖妓女,却往启明头上栽赃,假冒启明的名!”

    邱丙生说着就上火,挥拳要打李兔儿。徐所长将他拉开,等问明是李虎在假冒启明之名后,他也生气了。

    徐所长说:“老邱,你可以告他损害启明的名誉,要他赔偿损失!”

    李兔儿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抱着头蜷在沙发里不出音。

    邱丙生骂够之后,要徐所长明天一早去拘留所将情况说清楚。徐所长沉吟一阵,说这事现在如果说清了,李虎可能还要关上十天半月的。李兔儿听了立即抬起头来,央求徐所长和邱丙生千万莫现在说破。邱丙生不肯,他不愿启明背这个黑锅,这种事太丢名誉了。李兔儿提出由他给名誉赔偿费。邱丙生认真想了想就同意了,并随口开价要一万元,李兔儿不同意认为太多了。

    二人正在争执,房间的电话响了。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司机拿起话筒问了几句后,不动声色地将话筒交给邱丙生,说是找他的。邱丙生嘀咕一句什么,接过话筒就问对方是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问他要不要打炮。邱丙生不懂问打什么炮。电话里的女人说就是陪你睡觉哇。邱丙生吓得连忙将话筒压上。惹得大家都笑起来。见大家都是极老练的样子,邱丙生因自己的少见多怪而不好意思起来。幸亏徐所长安慰他说初次出门的人都是这样。只有少数人胆大,李虎可能就是因为胆大,让打电话的女人进了房而吃亏的。

    回头邱丙生和李兔儿又开始讨价还价。邱丙生认为反正出了这种事,李虎的自费大学是读不成了,不如用那笔钱买个好名声。李兔儿说事情没到最后,谁也说不准。争到最后,还是徐所长拍板,让李兔儿出两千块钱将这事儿了断了。李兔儿咬咬牙答应下来。邱丙生仍不干,他说两千块钱怎么能送儿子启明去读自费大学呢。徐所长要他别太贪心,这事如果叫法院判还给不了这么多。邱丙生只好同意这个数。

    第二天,他们将李虎接出来一问,方知李虎果然是通过电话同妓女搭上钩的。李虎要给启明约一位,启明不干,还劝李虎也别干。李虎认为干与不干身上都没记号,别人也不知道。启明见劝不住,就走了。李虎不知行规,那妓女也欺负他是个雏儿,故意先不说价,事后开口要一百块钱。李虎身上只剩下四十几块钱了。二人一吵,被巡夜的警察发觉后捉了去。审问时,李虎谎称自己是启明。

    不管怎样,找着儿子总比没找着强。邱丙生见李兔儿和李虎一起坐在车内,心想倒不如李虎真是启明。

    过了一个星期,启明仍不见回来。

    这天,李兔儿如约将两千块钱送来。二人说起谁家的孩子已收到录取通知书时,不免相互唏嘘一番。

    后来邱丙生问李兔儿,李虎读自费大学的事,李兔儿支吾着说还没有一点眉目。

    邱丙生上派出所去了两趟,徐所长说已发了公函到附近各县的公安机关,假如他们发现无名死尸,一定会及时通知他去认领的。邱丙生吓了一跳,说他是找活人要死尸干什么。徐所长说:既是活人,长着腿不会自己回么。

    又过了一个星期,邱丙生见启明还没回来,就和媳妇商量自己出门去找一找。

    媳妇将他的行李准备好,预备他第二天早上出门。可这天夜里,启明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二十多天不见,启明变得又黑又瘦,一身衣服尽是窟窿。邱丙生的媳妇这长时间一直没有哭,见儿子成了这副模样,鼻子一酸就哭了起来。

    幸好这种场合哭不了多久,邱丙生稍一劝媳妇立即擦干眼泪去厨房里张罗。待启明洗过澡,吃了饭,邱丙生才问他这长时间跑到哪儿去了。启明低着头不说话,问到后来,他突然抬头说:“我想睡觉!”

    启明说完,独自钻进屋里睡了。

    第二天一早,邱丙生听到大门响,以为启明又要离家出走,鞋也没穿就光着脚撵出来,一看,启明扛着一把锄头慢慢地往田畈上走。

    吃早饭时,启明回来了一下,放下碗筷,他又去了田里。

    邱丙生看着启明干活的背影,正在发愣,吴四歌走过来。

    吴四歌说:“启明是昨晚回的?”

    邱丙生说:“正说今天去找,他就回了。”

    吴四歌说:“我觉得他出去这一趟,人变了很大样!”

    邱丙生说:“我也是这样感觉的。”

    吴四歌说:“你可要小心点,我家水清也是几天之间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邱丙生说:“书里面不知到底藏着什么精怪,好生生的一个人,读了书后,说变就变,防都防不住!”

    说话间,邱丙生猛地向前跑了几步,又突然刹住脚。

    吴四歌说:“你犯什么神经?”

    邱丙生说:“我看到启明往大路上走,以为他又要跑。”

    吴四歌朝那边看了看,见启明走到大路边上,拣了一抱砖头后,又往回走到田边,用砖头将垮了一点土的田岸护住。

    吴四歌说:“启明的心思可得好好摸一摸。”

    邱丙生说:“我是想摸,可怎么也摸不透!”

    一连六七天,启明总是早出晚归,一天到黑泡在田里。他这个样子,令邱丙生和媳妇吃不好睡不安,便去请吴支书参谋。吴支书认为启明其实内心还是想上大学,所谓物极必反,他上不了大学,就想用拼命干活来麻痹自己。邱丙生听了直点头。

    启明身上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邱丙生嘴上说这是正常的,等晒出釉来以后,就再也不会脱皮了。可他心里也不好受。他打定主意,也让启明去读自费大学。

    这天傍晚,他听见启明在房里轻轻地哼着歌儿,就进去将自己的打算对启明说了。他原以为启明会高兴,没料到启明的脸色变得更阴冷。

    10

    早上一起床,邱丙生就出门去找李兔儿。

    上山路很难走,邱丙生累出了几身臭汗,才到了李兔儿的家。远远地见大门关着,以为他一家人在睡懒觉,还未起床,走近了才看清门上着锁。

    他趴在门缝想看看屋里的动静,没提防屋里几条狗一齐狂叫起来,一只狗爪子还险些将他搁在门缝上的鼻子抓破了。

    听到狗叫,李兔儿的邻居出来了,见到邱丙生就问他找李兔儿干什么。邱丙生将自己的目的说了。邻居说,这一阵他全家都住在县城里活动,只是隔一天派个人回来,喂这些看家的狗。邱丙生问李兔儿平时向邻居透露一点读自费大学的事情没有。邻居说李兔儿说过多次,可因为这事与他们不相干,也就没记住,不过好像是很有把握了。邱丙生又问清李兔儿家里的人昨天没回,今天肯定要回来一个。

    邱丙生回家后,就站到大路边的树荫底下去等。

    正中午时,一辆机动三轮车驶过来,邱丙生望见李兔儿坐在上面,就大叫几声。

    李兔儿让开车的停下来等一会儿,自己跳下车,问邱丙生有什么事。

    邱丙生说:“我想问问你,读自费大学有些什么样的门路?”

    李兔儿一愣,说:“你家启明也想读自费大学?”

    邱丙生说:“没办法,只有这一条路。我怕他会闷出毛病来!”

    李兔儿想了想说:“这门路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一句半句说不清,今天我很忙,等改天有空时,再和你细说。”

    说完,李兔儿跳上机动三轮车,让开车的将车开走。

    邱丙生急了,上前一把抓住车箱使劲拖住,机动三轮车轰轰地冒了一阵黑烟后,一下子憋熄了火。开车的人跳下来,正要发火,见邱丙生红着眼,一脸怒容,便忍住没作声。邱丙生将李兔儿从三轮车上拖下来,狠狠地数落了一顿。

    邱丙生说:“你若是不将读自费大学的门路告诉我,我叫李虎也读不成。那件事只要我一说出去,哪个学校还会要他?”

    李兔儿说:“不是我不愿告诉你,我是真的回去有急事。”

    邱丙生说:“屁事,你是回去喂狗!”

    李兔儿说:“狗要喂,可还有别的事!”

    邱丙生说:“真有事我也不管。”

    李兔儿说:“我跟你实说了吧,我的那些门路都是用钱铺的,你就是知道了也没法走通!”

    邱丙生一时怔住了,李兔儿趁机赶忙跳上三轮车溜了。

    邱丙生灰溜溜地回家,将事情经过对启明说了,他说索性将李虎做的丑事捅出去,让李虎也读不成大学。启明不同意做这种缺德的事,真有本事的就自己想办法找门路。

    邱丙生一整夜没合眼,思来想去,只有吴水清这一条路可走。

    天亮后,他去找吴四歌,想要他陪自己一道到县城去找吴水清试一试。

    吴四歌死活不肯去,说:“我是他父亲,不是讨米的,他不请我,我就不去。他早该请我去了。”

    邱丙生好话说了一大堆仍没有用,只好自己到县里去瞎闯。

    他按照启明说的地址找到吴水清的房子,敲门后,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出来问他找谁,他说找吴水清。女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勉强放他进了屋。

    吴水清正在沙发上看书,见邱丙生进来,有点吃惊,说:“老邱大叔,你怎么来了?”

    邱丙生将带来的二十个鸡蛋交给了女人,回头说:“启明高考没考好,差那么几分没上线,想请你帮忙想点办法。”

    吴水清说:“我一个小小的局长,面子还不够呵!”

    邱丙生说:“你真的提局长了,恭喜你呀!哪个局的?”

    吴水清说:“监察局。”

    邱丙生说:“那次上面派人去调查你的情况时,是问的我,我说的尽是好话!”

    吴水清一笑,说:“老邱大叔要我报恩是不是?这样,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找教委的胡主任,找到他时,你就说你是我的表叔。”

    吴水清转身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交给邱丙生。邱丙生接过来后,赶忙起身告辞。吴水清也没有留他在家吃中午饭,只说若有困难可以再找他。

    邱丙生找到了教委,却找不到胡主任,问时,办公室的人都说不知道。天气很热,屋里有电扇吹风,但邱丙生怕人家嫌他在那里碍事,就站到大门口,逢人就问胡主任哪里去了。

    太阳很毒,邱丙生中午只吃了一碗素面,一会儿浑身就被晒软了。他站在那儿看见教委的人先是下班,隔了几个小时又来上班。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可就是不见胡主任。上午说不知道的人,下午都说胡主任开会去了。

    站到半下午,远远地看到李兔儿来了。

    李兔儿见了他就想躲,却被邱丙生喊住,他只好走拢来。一问,知道邱丙生不是来告发李虎的,这才放下心来。邱丙生将找不见胡主任的事和李兔儿说了。

    李兔儿说:“你真是个大苕,胡主任管招生,这一段好多人给他送礼,大家心里都有气呢,你提着这么大的一只提包去办公室找他,谁会对你说真话。”

    李兔儿说他去帮邱丙生打听。邱丙生见他没有进办公室,却进了食堂,就想李兔儿是不是在骗他。正在猜疑,李兔儿转回来了。

    李兔儿说,“我问清了,胡主任这两天感冒发烧在家里呆着,没来上班。”

    邱丙生说:“你是问的炊事员啵?”

    李兔儿说:“你不相信我的话?告诉你,机关里炊事员最不受人尊重,我给他一包烟,说几句好话,他就将真话全说了。胡主任称病在家,其实也是在避人耳目,免得送礼的人都找到了办公室。”

    邱丙生这才信了李兔儿的话。分手时他问李虎的事怎么样了。李兔儿说,今晚他在聚仙楼里订了两桌酒菜,请教委的人去吃一顿,然后事情就办完了。邱丙生见他花钱这样大方,心里羡慕极了。

    邱丙生找到胡主任家。胡主任果然很健康地坐在屋里和几个人说话。他将吴水清的条子递过去。胡主任看了一遍,立即引他到里面房子说话。

    胡主任极简单地问了问他和吴水清的关系,然后就问邱丙生他想让启明上哪个大学。邱丙生不知哪个大学好,只说希望找个收钱少一点的。胡主任帮他挑了一个,一算帐,也得要一万二千块钱。胡主任让他回去筹钱,录取的事由教委负责办。

    回家的路上,邱丙生老想一万二千块钱,拾元一张的票子摞起来有尺多高。

    在启明面前,邱丙生努力不提钱的事,可启明仍高兴不起来。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总是一个人泡在田里。

    避开启明后,邱丙生和媳妇反复算帐,无论如何只凑得齐一个零头,剩下一万元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邱丙生眼见到手了的大学,仍没办法让启明去读,心里不好受,他慢慢踱出家门,来到自家田边,蹲在那儿,看启明给田埂上的黄豆锄草。

    两人都不说话,偶尔四道目光碰到一起,又迅速地回避开。

    启明一锄一锄地慢慢锄着草,身子一点一点地往邱丙生这边挪。太阳下山时,他用锄头将邱丙生脚下的几根草挖断了,邱丙生仍蹲在那里不起身。

    启明收起锄头双手拄着,两眼仰望天空,说:“爸,自费大学我是读不起。要是能搞到委培的指标,我还能读得成。不过,我家面子太小了,没有后台,谁会委托大学代培我呢?”

    邱丙生说:“什么委培?”

    启明说:“就是由一个单位出钱,让大学代他们培养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就分配到这个单位。”

    邱丙生说:“这样好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对我说呢?”

    邱丙生赶紧叫媳妇捉了两只鸡,提上就往县城赶。

    到了县城,他依然去吴水清那儿,正巧赶上吴水清搬家。他把两只鸡交给吴水清的媳妇,就上去帮忙。机关里也来了不少人帮忙,但他们只拣柜子椅子冰箱电视机等东西,脏不拉叽的煤和柴都留给了邱丙生。忙了半天,等将这些东西搬完,邱丙生全身染得像只黑狗子。

    这回吴水清的媳妇开口留他吃晚饭。邱丙生很高兴,可他不敢多吃,吃了两碗就放下筷子,吴水清让媳妇再给他添一碗,他推辞一下后,很快将它吃完了。

    吃完饭吴水清问他上次的事办得怎么样了。邱丙生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最后他说自费大学启明实在无钱读,希望吴水清能帮忙搞个委培的读一读。

    吴水清当时就一口回绝了,说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别人出钱让你家孩子去读大学!

    邱丙生想了想,觉得的确有道理,人家单位再苕,也不会苕到将肥水往别人田里放的地步。想通后,他就不再勉强吴水清,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后,就走了。

    出门时,天色很晚,已没有回去的车了。邱丙生很累,不想走路,找了一个小旅社住下来。然后去澡堂洗澡,他没带毛巾和肥皂,就找洗澡的人借,问了几个人都不肯借,后来一个老头将毛巾和肥皂借给他。邱丙生就和这个老头共一个喷头洗澡。

    两人边洗边聊,说到委培读大学的事,老头说有委培让人读大学的,他们村里今年有个学生只考了四百七十几分,他家里又穷,可他有个亲戚在省里作事,硬是将他弄去委培读大学。

    邱丙生想详细问一下,可老头平时不关心这事,只是偶尔听人说话,具体情况也不大清楚。

    邱丙生让老头说了那学生的名字,又问了路线,见不太远,就决定亲自去一趟,问问清楚。

    第二天早上,他去街上找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往老头说的地方跑了一趟。那学生的家人很客气,将其中关节都说了,大体上也和启明说的差不多。

    邱丙生本想再去找吴水清,到了吴水清的门口又改了主意。吴水清既然一口回绝,没有特别的理由,他是不会改口的。

    回家后,邱丙生径直去找吴支书商量。

    吴支书这几天酒的生意特别好,心里高兴话也很多。他帮邱丙生出了几个主意,但后来又自己推翻了。说到最后,吴支书没了兴趣,认为这事百分之百地没希望。

    邱丙生正要离开,吴四歌进来了。

    吴四歌进门就说:“吴支书,我想赊一斤酒喝喝。”

    吴支书说:“我这酒酽得很,天热,你喝了会难受的。”

    吴四歌说:“有人明天做寿,请我去喝寿酒,我不好空手去。”

    吴支书正要说什么,邱丙生说“你给他两斤吧,记我的帐!”

    吴支书说:“那行。就两斤,一斤算我送给老四的,一斤就记丙生帐上。”

    吴四歌一旁连声感谢。说了一通话,见邱丙生一脸不高兴,他说:“丙生,你怎么啦?我人穷志不短,宁吃笑脸粥,不吃冷脸肉!你若是不心愿,我就不要这酒!”

    吴支书忙说:“老四,你别瞎猜,丙生是为启明上大学的事怄气呢!”

    吴支书接着将邱丙生如何找吴水清的事说了一遍。

    吴四歌听了连声叹气。

    沉默了一阵,吴支书忽然:“这个忙只有老四能帮。水清官做大了,最怕人造他的舆论,也最怕老四寻短见什么的。上次不是老四寻短见,他还不肯帮我招干呢!”

    听了吴支书的话,吴四歌和邱丙生都没有作声。

    从吴支书家里出来,吴四歌提着两斤酒走在前面,邱丙生拉开几步在后面跟着。走了一阵,邱丙生闷不过,就先开口了。

    邱丙生说:“谁请你去喝寿酒?”

    吴四歌说:“翠莲。”

    邱丙生说:“哪个翠莲?”

    吴四歌说:“还有谁呢!她明天就满六十岁了。”

    邱丙生说:“你们也真是命苦。”

    吴四歌说:“水往上涨,恩往下流。命是这样,不认不行。”

    又走了一段路两人就分手了。到家后,邱丙生让启明将家里存的两瓶罐头,送给吴四歌。启明回来时,说吴四歌一个人坐在屋里流眼泪,见他去了,就伸出手要摸他的头和脸,他有些怕,放下罐头就回了。邱丙生说了几句人老了就很可怜的话,因心里有事,就没有多说。

    11

    第二天傍晚,邱丙生正在家门口乘凉,吴支书来了,说:“老四让人带信,要我们赶紧去他家。”

    邱丙生说:“天黑之前,我见他从李麻子的岳母家喝寿酒回来,二人对面,他没说找我有事呀!”

    吴支书说:“我不会骗你,快走吧!”

    二人到了吴四歌家,刚进门就闻到一股农药味,不免一阵惊讶。后见吴四歌好好地坐在屋里,墙角上丢着一只农药瓶,以为是他将农药弄泼了,就捂捂鼻子,没有多疑。

    吴支书问:“老四,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吴四歌说:“没别的,丙生一家照顾我这多年,我想作个回报,帮启明读上大学。”

    吴四歌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交给邱丙生,说:“你将这个给水清,水清会帮你的。水清他不敢不帮。不过,你可要小心,别让启明学水清这个坏榜样。”

    邱丙生摊开纸一看,脸色一下子变白了,说:“老四,这回你可别来真的!”

    吴支书探头扫了一眼后,立即说:“丙生,快,快去化肥皂水来。”

    吴四歌说:“这回没用,我在农药里掺了酒。”

    邱丙生说:“老四,你怎么要这样呢?好死不如赖活嘛!你不是和我说过再不喝农药了么?”

    吴四歌说:“我今天去喝翠莲的寿酒,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李麻子打了我两耳光,还用酒杯装尿要我喝,说若是喝了,以后我和翠莲的事他一概不管,若不喝,往后就不许和翠莲来往。”

    吴支书说:“你喝了没有?”

    吴四歌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喝没喝。不过,我和翠莲约好了,今晚在阴间相会。”

    说着话,吴四歌哇地吐了一口血。

    吴支书急忙出去喊人请医生来。他转回来,听到吴四歌含含糊糊地嘟哝:“吴支书,你的酒好酽,只一口,就将我灌醉了!”

    医生还没来,吴四歌就断了气。

    邱丙生让启明在吴四歌屋里守灵,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吴水清带着媳妇孩子回来后才换班。

    吴水清一到家,吴支书就将他叫到一边,让邱丙生将吴四歌的遗书给他看了。

    吴四歌的遗书上写着:水清,我养了你二十二年,你连一天也不肯养我。只要你将启明送到大学里读书,我也就不怪你。这些年多亏丙生一家照顾我,就算我对他的回报吧。你放心,我到那边以后,不会将你的事告诉你妈,我也不想让她伤心。你妈平时最疼你,总盼望你长大有出息,你终于出人头地当了局长,你妈会高兴的,我也很高兴,你是我的儿子,我不恨你。

    吴水清看了遗书,半天不说话,然后背转身,擦了几下眼睛。

    吴四歌下葬后,吴水清在新坟旁搭了一座草棚,一个人住在里面守了三天。村里人见了,都说他其实很有孝心。

    第四天上午,一辆小轿车来接吴水清。

    吴水清走时,将启明带上了车,也没说去做什么,搞得邱丙生心里挺紧张。可他又不好问。待他们走后,邱丙生问吴支书知不知道吴水清的意思。吴支书也不知道。

    启明刚走,李虎就来了,说是找启明告别的。邱丙生对李兔儿有气,就说希望他以后再出了问题时,别冒充启明。李虎笑嘻嘻地回答说他知道,此计不可再用。

    隔了两天,派出所徐所长带着两个人将李麻子抓走了,说是吴四歌自杀与他有关。

    邱丙生听到这个消息很紧张,担心自己也被牵连上。

    天黑时,启明回来了,见了邱丙生,极平静地说:“水清帮我搞到一个委培指标,是省河运专科学院,无线电专业,毕业后到天津远洋运输公司工作。”

    邱丙生听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启明说:“二十一日到学校报到,还有五天时间。”

    晚上睡觉之前,启明问田里还有什么事没有做。邱丙生想了想,说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就等着谷黄后收割。启明不相信没事可做。邱丙生说,田畈上烂草很多,可以拢起来烧点火粪,不过这事总是秋冬时候做,现在做太热了。启明说那我走之前就烧几堆火粪。

    从第二天起,启明就开始拢火粪堆。他将猪栏和牛栏里的土挑起来,一担担地弄到畈上,又上山捡了许多的牛屎,再将地上的烂草归到一起晒干。然后,一层草,一层土,一层牛屎,再一层草,再一层土,再一层牛屎,一层叠一层地垒了半人高。

    启明早出晚归,一天垒一堆,五天垒了五大堆。吴支书见了,说这在大集体时,可以计三十个工分。

    天黑时,启明用火柴将五堆大粪点燃。眨眼间,五道烟柱拔地而起。

    邱丙生和媳妇在家门口,远远地看着晚风吹在火粪堆上,溅起阵阵火星。

    邱丙生说:“这细怪种儿,不知如何就变成这样了!”

    媳妇说:“他跟我说了,他不让我跟你说!”

    邱丙生说:“什么事?”

    媳妇说:“那回出走,到了庐山钱就用完了,他是一路讨米要饭走回来的!”

    邱丙生说:“怪不得,人还是要多吃苦好!”

    第二天,启明上路时,邱丙生和媳妇送他。

    邱丙生将两千块钱交给他,作为入学的学费和报名费。启明默默地接了过去,不敢抬头望他们。

    邱丙生说:“这三年你就认真读书,学费的事你别着急。我和你妈每年养两头猪可以变一千来块钱,再种半亩甘蔗,又可以变六百多块钱,再种半亩荸荠,又能变四百多块钱,这样总共可以收两千多块钱,够交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走到大路边,头天约好的机动三轮车已等在那儿,邱丙生和媳妇不再送,这样可以省十几块钱。

    启明一直没有开口。

    邱丙生的媳妇便提醒他,说:“启明,你有什么话对你爸说么?”

    启明摇摇头。

    邱丙生心里不舒服,嘴里却说:“又不是当兵上老山!上大学是喜事。”

    开车的人催启明上车,说自己还要赶到镇上去拉回头客。

    启明走到车箱旁,忽然回头说:“父!今年的火粪真香!”

    邱丙生说:“牛屎给得多,火粪就香得很!”

    启明一上车,开车的人就将车开跑了。

    邱丙生说:“刚才启明喊我喊什么?”

    媳妇说:“喊父!”

    邱丙生说:“下回他再喊父时,你说说他,当了大学生要喊爸才对,不然城里人会嫌他土气。”

    媳妇说:“你这人真难应付,叫爸不好,叫父也不好!”

    正说着,吴支书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吴支书下了车子对邱丙生说:“刚才我在路上碰见启明,他让我给你带个信,冬至那天别忘了给吴四伯坟上添土。”

    三个人一齐往回走,吴支书说启明的专业没选好,将来毕业要上远洋轮船,大半年在海上漂来漂去,苦得很,又不好找媳妇。邱丙生一点不担心,说大学毕业找不到城里姑娘,找个农村姑娘,那还不是由他随便挑。说得吴支书和媳妇昂头笑起来,他们看到五堆大粪上五道白烟飘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