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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李小武正在院子里替王所长擦枪时,门口车铃一响,同村的李小文骑着自行车进来了。李小文叫一声:“小武!”然后给他一封信。二人站在院子当中说了一阵话后,李小文就要进城去卖鱼。

    李小文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上面给你发枪了?”

    李小武一怔,不愿否认,就用鼻子嗯了一下。

    李小文说:“不是说得当两年警察以后才能发枪么?”

    李小武这时想起一个妙语,说:“这是保密的事,你别细问。”

    李小文听后,一跷腿,骑上车去。

    李小文走后,李小武拆开信。是父亲写来的,说他姐姐离了婚,带着女儿回娘家来了,要他抽空回去看看。又说秋天一到,他母亲的哮喘病又犯了,要他赶早回家。

    平常,只要秋天一到,母亲的哮喘病就复发。复发时,母亲总说她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可能等不到今年吃团圆饭。

    所以,李小武挺着急,赶忙将王所长的手枪零件,一件件地装好,然后去找王所长请假。

    王所长正在打电话,听口气是和县公安局的哪位在争什么。李小武听了一会儿,听出是县公安局向下摊派什么,王所长很有意见,又无可奈何,最后还是答应试试看。

    王所长放下电话,随口骂了一句,然后在台历上写下一行字。

    李小武先将枪递过去。趁王所长正眯着眼看枪膛干不干净时,李小武赶紧说:“王所长,我想请几天假。”说着将信也递上。

    李小武是合同警察,招到所里来工作刚刚半年,他在王所长面前总是很委琐。

    王所长很迅速地将李小武家来的信翻看一遍后,说:“我不看!私拆别人的信是犯法的!”边说边将信还给李小武,并说:“家里有什么事呀,要请假?”

    李小武只好将家里的情况再说一遍。

    王所长听完他的话,冷不防问了一句别的,说:“你们金庙村有个叫李小芳的女人,听说她和丈夫打架,打输了,她就一把抓住丈夫的卵子,死命一捏,差一点将丈夫捏死了——这个女人你认识么?”

    李小武低下头,喃喃地说:“她就是我姐姐。”

    听了这话,王所长立刻不好意思起来。他说:“小武,我不是有意羞辱你,我是昨天才听说的。当时忙着抓那个偷牛的黄利军,没细问。你可别怪罪我呀?”

    李小武更加抬不起头来,说:“王所长说哪里的话,只怪我姐自己不争气。”

    王所长说:“你也别骂你姐,要骂就骂你姐夫,那家伙不是东西,我若不是穿着这身橄榄绿,就可以找机会帮你收拾那家伙一顿。”

    李小武说:“王所长别试我,我不会做那知法犯法的事。”

    王所长说:“我说的是真心话。这样吧,你回去看看,有事就多住几天,没事就早点回。”

    李小武点点头,正要走,王所长又说:“你顺便到村部去一下,上面布置了任务,要每个村订五份《公安月报》。你先将钱收上来,发票以后再给。一本一块伍,一年十八块,一共九十块。”

    李小武回转身时,扫了一眼桌上的台历,见上面写着:《公安月报》四十份。他心里一算计,全镇二十个村,外加十几个镇直属单位,平均一分配,每村只需订一份就行。他嘴上没说什么,一副服从命令的样子。

    李小武回房间,打开抽屉,取出二十块钱,预备上街买点东西带回去。他盘算一阵,复又从二十块钱中取出五块放回抽屉。正在锁抽屉,指导员推门进来。

    指导员姓毛,三十刚出头,派出所的人都叫他毛狗,只有李小武一个人叫指导员或毛指导员。

    毛狗说:“王所长给你假了,让你回去看看?”

    李小武说:“我妈病了。”

    毛狗说:“那是应该回去尽尽孝心。有件事回来时,你顺便办一办。所里准备盖宿舍,之前有些事要筹办一下,你去找金庙水库管理处的胡处长,让他支援两百斤鱼。”

    李小武心知这事挺难办,但还是答应下来了。

    指导员走后,李小武赶忙收拾一阵,就出了门。他怕又有谁找他顺便办什么事。

    上个星期六晚上,李小武出去抓赌时,黑地里摔了一跤,人倒是无妨,可惜所里发给他的那辆自行车掉在路边的沟底摔得变了形,不能再骑了。从镇里到金庙有近三十里路,李小武心里一盘算,决定到信用社去,找江燕燕借辆自行车。

    李小武走进信用社大门,看见柜台后面趴着一个穿红毛衣的女孩,一只手正将算盘扒得连天响。他叫了一声:“江燕燕!”

    穿红毛衣的女孩猛地抬起头,见了李小武,脸上忽地红得像一只国光苹果。

    李小武心里有些颤抖,赶忙掩饰说:“我的车子坏了,想借你的车用两天。”

    听李小武说缘由时,江燕燕镇定下来,说:“我去找万主任请假,和你一起回去。”

    江燕燕起身到里屋去后,和江燕燕坐对面的一个中年女人说:“小李,我看燕燕对你有意思了。”

    李小武说:“莫乱说,陈会计,人家会看得上我这个合同工。”

    陈会计说:“也不哇!燕燕也是合同工,你俩正般配。”

    李小武正要说什么,江燕燕垂头丧气地从里屋出来,说:“主任他不给假。”

    李小武说:“那你迟些时再回去吧。车子在哪里?”

    江燕燕说:“在楼上我房里。”

    他俩一起上楼去拿自行车。江燕燕开开门,李小武进去一看,里面并没有自行车。江燕燕让他坐,他勉强坐了一会。趁江燕燕转身给他泡果珍时,他又站起来,在房间来回走动。果珍泡好后,他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喝着。江燕燕提醒他,说水很烫喝慢点。他强忍着,硬是很快喝完了。一放下杯子,他就问自行车在哪。江燕燕有些生气,说她忘了,车子早上被别人骑到县城去了。李小武说不要紧,他可以找别人借。说着就朝门外走。走了几步,江燕燕在身后叫慢点,然后将一串钥匙弄得叮□响。她在钥匙串上摘下一枚钥匙扔给李小武,并说车子在一楼楼梯底下。李小武不敢看江燕燕的脸,拿上钥匙赶忙往楼下走。

    李小武在门外听到江燕燕说:“未必我这屋里有吊颈鬼不成。”

    二

    李小武骑着江燕燕的那辆自行车,仍能感到她房里那股撩人的暗香。

    江燕燕是村支书江长乐的独生女。李小武没考上合同警察之前,在田里干活时,时常看到她骑着这辆粉红色的小自行车到镇里去上班。那时,他总想若能娶江燕燕作老婆真是天大的幸福。他考上警察之后,见江燕燕真的对自己有意思了,反倒犹豫起来。也没别的,只是想到江燕燕也是一个合同工,将来生了小孩、吃不上商品粮不说,连户口也不知往哪儿上。所以他总是与江燕燕保持着断不了、续不上的距离。

    骑上十几里路后,就开始爬山。李小武挣着骑车爬了几个陡坡,实在没劲了,只好下车,扶着龙头走。一辆手扶拖拉机从后面撵上来,一路直吐一团团黑烟。李小武只顾推车走,没提防一团黑烟正好吐在他脸上。伸手一摸,见手掌上有些黑的,李小武正要发火,忽见车后吊着一个人,他忙喊:“小文!小文!”

    一只手扶着自行车龙头,一只抓着手扶拖拉机挂斗的李小文,听见有人喊,一松手,人和车离开了拖拉机。由于是上坡,惯性很小,脚下一时又没顾得上用劲,忙乱之中,连人带车摔在路当中。

    李小武支好自己的自行车,跑过去将压在李小文身上的自行车搬开,边搬边问:“怎么样,伤了没有?”

    李小文爬起来周身试试、看看,说:“没有问题。”停了停,又说:“好的,若是弄伤了老子,老子非将那开拖拉机的小子揍扁了不可。”

    李小武说:“是你自己摔的。你要打人家,就没道理了。”

    李小文说:“别在我面前冒充法官!去年正月十五,你摸黑将长水村长的儿子打得头破血流,是为了什么?不就是看他不顺眼么!”

    李小武听这话,急了,说:“这事你可说不得!它在派出所备了案,上个月王所长还说要查出来呢!”

    李小文说:“又没外人,说说怕什么。”

    李小武、李小文并肩走着,将自行车推到坡顶,李小武提出歇一会儿。各人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李小武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蝴蝶泉”,扔给李小文。

    李小文接住后,拆开封口,取了一支,正要扔回去,李小武说:“送给你的。”

    李小文说:“怎么舍得买这好的烟,是去破案时,别人送你的啵?”

    李小武点点头,说:“我给你好烟,是有事情要问你。”

    李小文点着烟说:“是不是又发了什么案,找我问线索?”

    李小武说:“我问我姐离婚的事。”

    李小文一愣,说:“还不是为了你姐夫和别的女人搞皮绊的原因。”

    李小武说:“你别瞒我,王所长失口说了半截。我想了解全部情况。”

    李小文叹口气,如实说了:“事情也不怪你姐。你姐夫过去搞皮绊是暗地搞,可那天,他当着你姐的面把一个女人领进房里,连门也不闩,搞完了还要你姐做饭他和那女人吃。你姐也是气糊涂了,想报复一下,就找了个野男人。哪知第一回就被你姐夫捉了双。你姐夫揪着你姐的头发要往死里打。你姐打不过他,就瞅准机会,一把抓住他的卵子,捏了几把。你姐夫当场就痛昏过去了。你姐也精,也学恶人先告状,也不梳洗,血糊满面地跑到乡法庭喊冤。后来,你姐夫不管如何花钱走后门,大家还是向着你姐,判离婚时,还判给你姐两千块钱。”

    李小武听后,半天说不出话来,拿着一块石头一下又一下地往另一块石头上面砸,砸出来的火星,在太阳地上也能看见。

    李小文说:“你姐从前是极纯洁的人,完全是你姐夫将她逼成这个样子的,要怪只能怪你姐夫。”

    李小武忽然说:“若不是穿了半年橄榄绿,我不将那狗东西打个半死,也要打个二面熟。”

    李小文说:“我没穿老虎皮,我去替你出气怎么样?”

    李小武说:“无缘无故地,你怎么动得了手?”

    李小文说:“他开个破餐馆,要找茬子还不容易。”

    李小武说:“行倒是行,只是你下手得注意轻重。”

    李小文点点头。二人又具体商量了一下,然后就起身走。

    李小武的姐夫是邻村人,这个村不归他们镇管,他的餐馆正好设在两村交界处。他俩走到离餐馆半里远的地方,李小武下车在路边等,李小文独自去满山香餐馆。

    他一进餐馆就叫:“陈老板,来碗肉丝面。”

    陈老板还和人下象棋,听见叫,连忙起身去煮面条。不一会儿就将面条端上来了,还说因是熟人,多放了半两肉。

    李小文边吃边四处打量,想找个茬子,却没找着。陈老板转了一圈,又回来问他这几天做鱼生意赚钱多不多。李小文见机会来了,就借故发脾气。

    他将筷子往陈老板脸上一扔,说:“难怪工商税务的人,这一阵老盯着我,原来是你给他们当特务呀!”

    陈老板见势不妙,连忙给李小文换了一双筷子,还赔了很多软话。李小文见闹不下去,就歇下来,想别的主意。

    一碗面吃了多半时,一个黑点在眼前一晃,落在桌面上。李小文看清这是只苍蝇,连忙用手去捉。天气冷,苍蝇翅膀僵了,飞不动,一捉就捉住了。李小文将苍蝇放进碗里,然后就开始大骂起来,并揪着陈老板的头发,要他看仔细。

    陈老板这时已猜出李小文是来者不善,不敢强争,一低头,将半碗汤和那只苍蝇全都喝进肚子去了。

    李小文一时没了主意,正要耍横来蛮的,忽听见李小武在门外叫他。

    李小武说:“小文你在这里闹什么?我有急事找你,快走吧!”

    李小文不知何故,赶忙撒手随李小武走了。

    走到无人处,李小文问有什么事这样急。李小武说:“我忽然觉得这样没意义,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我不能这样做。”

    李小文想了想说:“没想到你觉悟提高了。不过,反正他吃了亏,那碗肉丝面让我白吃了。”

    走了一段路,李小文忽然说:“我将袋子忘在餐馆里了。”

    李小文回去拿袋子。李小武站在路边等了好久还不见李小文回,他想肯定是出了变故,就骑上车子去找。半路上,李小文迎面来了。走近时,见他鼻子在出血。

    问后才知道,李小文往回走到餐馆门口,听到陈老板正在里面破口大骂,上至上八代,下至下八代都骂到了,主要是骂李小武,还将李小武的姐姐从前与他做房事的许多表现都说出来了。李小文进去后,二话没说对准那张臭嘴就是两拳,然后将他屋里的桌子掀了,再搬倒碗柜,将柜里的瓷器摔了个粉碎。陈老板急了,拿着菜刀要拼命。李小文举起一张凳子抵挡,并将陈老板逼到墙角的水缸边。李小文趁机一使劲,将陈老板推到水缸里坐着。然后,拿上自己的袋子出门。

    李小武问他鼻子出血是怎么回事。李小文说不是陈老板打的,他自己一生气就出鼻血。

    李小武原打算先到水库管理处打声招呼,让他们将鱼准备好,自己回所里去时拿上就可以走。由于去找姐夫算帐,绕过了管理处。走到一个叉路口时,他要去村部,就和李小文分手了。

    三

    李小文告诉他,村干部这一阵都出门采药贩药去了,没人在家。李小武有任务在身,仍决定去试试。

    上了一个坡后,看见对面山上村部的大门是敞开的,他怕干部们抢先走了,下坡时自行车也不带闸,直往下冲。没想到拐弯处一只牛正在路当中慢慢地行走,李小武一个急刹车没刹住,连人带车撞在牛肚子上了。那牛受了惊吓,发起疯来,一个劲地向前猛跑。李小武爬起来,试试身子,见没事,就看车子。江燕燕的车子也不要紧,仅擦掉一块油漆。

    李小武一走进村部,见一张大桌子旁围坐着七个人。大家见了他,先一怔,然后都笑了起来。李小武的父亲也在其中,只有他没有笑。大家都说长乐支书算得真准,说上面有干部来,果真就来了。只有李小武的父亲说反话。李小武的父亲叫李成贵,是村里的治安主任。

    李成贵说:“他算什么干部,合同警察一个,还不是和大家一样是吃谷的。”

    长乐支书笑着说:“话不能这么说。这是我们自己龙脉上长出来的贵人,我们不看金贵点,别人不更作贱他!”

    说着,长乐支书就叫管财经的长富支书去安排饭。

    李成贵忙起身阻拦。李小武也赶紧说:“不用!不用!我回家去吃。”

    长乐支书挥手让管财经的长富支书继续去办,并说:“小武,你不给我面子还好说,支部的七个支委全在这儿,你不给支部面子可就不好说了。”又说:“成贵,这会儿小武不是你儿子,是咱们这一方百姓的保护神。”

    李小武这半年在外吃喝惯了,见推不掉就坐下来。李成贵没有坐下,说他不能陪各位,小武的妈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得回去照料。长乐支书以为他是借故推辞,脸上显出不高兴来。李小武忙出面解释,说他妈真病了,不然,王所长不会给他假。长乐支书这才放李成贵走。

    长乐支书回过头来,问李小武有什么事。

    李小武见大家一本正经地将他当作上面来的客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惟恐对不起那一顿酒饭,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本子,嘴里分出一二三四,一点一点,一条一条地讲起公安工作的重要意义。六个支委也都正儿八经地往自己的本子上记起来。李小武又讲了本镇的治安现状。讲完后,他要支委们分析一下金庙村的治安情况。大家都说了自己的意见,李小武也往自己的本子上记。他听见长水村长说,村民们对村里的改革有抵触情绪,就装模作样地要长水村长重点讲一下,他说人民警察在改革开放中起了重要作用。长水村长举了一个例子,说村里将黄泥坳鱼塘收回交给水库管理处承包后,村里许多人有意见,说要丢几瓶甲胺磷在里面,将鱼全部毒死。这件事李小武知道,鱼塘转包时,他还在村里当农民,扔甲胺磷到鱼塘的话他也说了。长水村长还说得起劲,长乐支书插嘴说,具体的事要找分管的李主任。大家听出长乐支书是不愿说这事。李主任就是李成贵。

    见大家无话,李小武就说:“还有一件具体的事,上面要求每个村最少订五份《公安月报》,还强调这是政治任务,是对社会安全工作态度问题。”

    长乐支书问价钱,听说要九十多元,几个支委都啧啧地吃起惊来。长乐支书也叫起了苦,说每年一到下半年,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妇联、团委、农委和财政、工商、税务、银行等,总有二十多家跑来,要下面订这报那刊,每家虽然不多,只有几份,可加起来就不得了。

    长乐支书说:“别人我们可以得罪,公安的我们可是不敢顶,不然,若是发了案,谁来替我们保驾护航呀!小武,我好话说在前头,你可得帮我们开这个后门,照顾一下。”

    李小武说:“那最少也得订一份,这样我回去好交差。”

    长乐支书说:“多少好说。回家后问你父。你父说多少就多少。”

    李小武心知他这是在耍赖,父亲连一分钱的家也不能当,但他嘴上不说穿,顺着长乐支书给的台阶下来了。

    长乐支书看着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先去吃饭,没谈完的事下午再谈。大家跟在长乐支书身后鱼贯而出。刚出门就碰上管财经的长富支书。长乐支书问他怎么回了。管财经的长富支书说,好再来餐馆的老板说村里已欠了两千多块钱的帐,再要吃就得给现钱。长乐支书一脸铁青,说我们多走几步路,去满山香。

    满山香餐馆是李小武姐夫开的,李小武心里有苦说不出,回头一想,自己穿着这身橄榄绿,未必还怕谁不成。这一想他就坦然了。

    走至一个山凹,长乐支书说要屙泡尿,大家也跟着解开裤子哗哗啦啦放了一通臊水。

    屙完尿,长乐支书突然说:“长水村长,你安排一下,明天派几个人到好再来餐馆旁边修座厕所。”长水村长是正村长。七个支委除了李小武的父亲李成贵是外姓,其余都姓江。为了避免混淆,大家都不称呼姓而是叫其名字。江村长叫江长水,大家就叫他长水村长。

    长乐支书一说修厕所的事,大家都支持,说“好再来”的老板这样不给村里面子,我们就给他一个“臭不来”。

    李小武也觉得长乐支书这个主意太妙了。

    长乐支书将步子压住,没有先前走得快。长富支书见了,忙说他去打前站,头里走了。剩下的人一路互相开着玩笑,都将对方的媳妇做话题。长乐支书不说话,只是不时隐隐地笑一笑。李小武自然不便插话,低着头只顾推着自行车。

    一会儿,大家将目标转移到李小武身上。长水村长说小武真有本事,参加工作才半年,就找到漂亮女朋友了。李小武初一听不大理解。长水村长就说小武是在装孬,想蒙混过关,这漂亮的女式车摆在眼前,还想抵赖,今天中午可得罚你三大杯酒。李小武正待将江燕燕说出来,长乐书记忽然开口,说他怎么总觉得这辆车子眼熟。李小武一愣,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这时,长水村长又说话了。他说,小武,你骑在这车上时有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觉得像骑在这车子的女主人身上那样肉奶奶的。长水村长以前曾整过李小武的父亲李成贵,李小武本想立刻将江燕燕说出来,当着长乐支书的面整整长水村长。正要说时,他又有了更好的主意,便忍住由长水村长去说。长水村长越说越来劲,再三追问李小武搞没搞赤字预算,提前透支,先斩后奏,引没引产,刮没刮胎等等。李小武装作害羞,一个字也不说,

    正说着起劲,长乐支书打断他们的话,问派出所王所长的老婆是得什么病死的。李小武说是高血压。长乐支书让李小武捎个信,说只要王所长愿意再找个女人,他一定下死力帮忙。李小武说,听王所长的口气,好像说,都五十岁的人了,不想再费那个劲。

    说着话就到了满山香餐馆,长富支书已在门口迎着。

    一进门,李小武见邻村的几个干部正陪镇土地管理站的小张在喝酒。大家都是熟人,见了面自然很是热闹一番,然后才各归各的位置。

    李小武坐定后,陈老板给他上了一杯茶,并随口说:“长富支书说派出所来了位领导,我还以为是王所长,没想到是你。”

    李小武见他脸上贴着一块纱布,故意问:“你脸是怎么搞的?”

    陈老板说:“夜里不小心摔了一跤。”

    听陈老板这么一支吾,李小武忽然有信心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喝酒时,他该挡的就挡,不能喝时就坚决不喝。王所长在酒席上就是这样。

    喝酒之前,长乐支书宣布政策,说今天没外人,小武虽然是客人,但更是主人,李成贵没来,他就代表李成贵,多时没有痛快地聚一聚,今天就了这个心愿。

    李小武年轻,自然成了大家攻击的目标。他也不怎么怕,跟着王所长出外办案,别的没多大长进,酒量却是增大不少。他也不谦虚,找陈老板要了一只茶杯,哗哗啦啦地倒进半瓶酒,然后说:“我和长水村长有笔私帐要先了,希望大家别计较。”说着,他走过去,贴着长水村长的耳朵说:“我骑的车子是江燕燕的。你若是不希望我说出车子是谁的,就将这酒一口喝了。你若不愿喝这酒,那我就喝。但是,你可别怪我直话直说。”李小武复转身对大家说:“我和长水村长说好了,这杯酒他不喝,我就喝。”

    长水村长瞅着酒杯愁眉苦脸地说:“小武,喝一半行么?”

    李小武不肯。大家也跟着起哄。

    长乐支书一旁说:“你俩可不能搞特殊化。”

    李小武说:“必要的特殊化还是应该的。”又对长水村长说:“你喝不喝?不喝——我就喝了。”

    长水村长很无奈地端起杯子,一横心喝干了。

    半斤酒下肚,长水村长的舌头就呆了,结结巴巴地说:“小武,酒我是喝了,有句话我也想说。长乐支书家的燕燕还没找对象,我想替你俩作个媒。你若是瞧得起燕燕,就将这剩下的半瓶一口喝了。至于燕燕那方,回头我去做工作。”

    李小武听了这话,半天不敢正眼瞧长乐支书。等了半天,也不见长乐支书出面解围,他明白长乐支书事先可能有过暗示。李小武知道这酒不能不喝,就举起酒瓶,咕咙咕咙地喝个精光。

    长乐支书见李小武真的喝了,才开口说:“都是酒话,当不得真。”

    长水村长说:“真也好,假也好,燕燕的车都叫小武骑了。”

    见长水村长开始说醉话,长乐支书便将筷子往桌面上用力一放,长水村长一愣,酒醒了三分,不再说了。

    之后,大家吃得仍很热闹,连邻村那帮人什么时间走了,也没觉察。前后吃了两个小时,撤席时,陈老板让长富支书打个条子。李小武扫了一眼那条子,知道这顿饭花去一百零四元。长富支书说,稍欠几天,过几天水库管理处将承包的鱼塘里的鱼起完后,结了帐,就付钱。

    一出满山香餐馆,李小武便告辞,要在头里走。他刚骑上车,听到陈老板在后头叫他的名字。他没理,反而骑得更快了。

    四

    李小武骑车路过黄泥坳鱼塘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发现一座草棚门口,站着水库管理处的高尚。

    高尚是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毕业后,顶父亲的职到水库管理处的。

    李小武下车走进草棚,见棚内放着棉被和柴炉,便说:“你在这儿看鱼塘?”

    高尚点头说:“一人一个星期,轮流转。”

    李小武说:“你们也太认真了。我不信真的会有人做这违法的事。你们这一看一守的,反倒弄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刺激别人的神经。”

    高尚说:“我也是这样和头儿说的,头儿仍要万无一失。不过话说回来,金庙这地方上,姓江的这一族人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

    李小武说:“那倒也是,我们姓李的在这地方上是小姓,尽受姓江的欺负。”

    高尚说:“逆境出人才,你弟弟考上武汉大学,你自己考上警察。不是姓江的排挤你家,你们会那样刻苦学习?”

    李小武听后,快活地笑起来。

    这时,塘里一条鲤鱼猛地一蹦,溅起一股很大的水花。塘里的水已不多,浅滩处,不时可以看到有鱼露出背脊来。

    今天春天,村里决定将鱼塘交给水库管理处承包时,村里闹了一场风波。村里这两年公共收入很可怜,鱼塘承包给私人,钱又收不上来。村干部开会商定,每年以三千元的租金,承包给水库管理处,这样村里就有点活动资金。消息传出来后,村民就四处告状,说村干部是想用这笔钱去继续搞大吃大喝。闹了一阵,忽然有消息说,上面准备将长乐支书和长水村长都撤了,另外从外村调两个人来主持村里的工作。姓江的人马上就不闹了,剩下李小武、李小文几个外姓的人,势单力薄,掀不起大浪,也就作罢。事后,李小武听父亲李成贵说,这是个假消息,是长乐支书和长水村长策划出来的,目的是吓唬本族的人,不让他们再闹下去。

    李小武看着塘里的鱼,想到自己今天居然和村干部一起吃得天昏喝得地暗,便觉得真是好笑。

    他问高尚,这鱼塘今天可以产多少鱼,高尚说,保守一点估计,也在两万斤以上。李小武吃了一惊,过去村里人承包,最多时也不过五千斤。他忍不住夸奖道,到底是你们养鱼的技术高人一筹。高尚不以为然,说技术也要,主要是要吃得住苦,外行人以为养鱼是个清闲差事,实际上它比种田不知苦多少倍,过去他们将养鱼当作享福,所以产量总上不去。

    又说了一阵话,李小武叫高尚今明两天若有空就来家坐坐。他正要上车,忽然想起毛狗的吩咐,他连忙回头招呼高尚。

    李小武说:“你和胡处长讲一下,毛指导员要他支援两百斤鱼给派出所,我后天上午回去时,上管理处去拿。”

    高尚说:“如果是大后天就方便些,大后天我们取这塘里的鱼,要多要少还不尽你挑。”

    高尚答应一定将信带到。

    在雨季,从黄泥坳鱼塘到李小武的家要绕五里多路。现在是枯水季节,水库的水退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重新显露出来的田地,尽管已被抢着种上了油菜和萝卜,而且已经绿得封了行,却依然显得光秃秃的荒凉得很。

    李小武正要顺塘下埂去,从近路回家,忽然看到姐姐李小芳穿着一件红毛衣,正在自家田里给萝卜菜锄草,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她在唱“谁不说俺家乡好”。李小武心里一沉,扭转龙头,猛地一跷腿,顺着雨季的路往家里绕去。

    李小武被姐姐李小芳的歌声,搅坏了心情,他一路猛蹬自行车,不去抬头看路,来到长乐支书的家门口时,忽听到有个很像江燕燕的声音喊:“小武,当心。”李小武不知何事,赶忙一个急刹车。自行车停下后,他抬头一看,一条排水沟将路拦腰截断了。

    长乐支书门口,一个穿红毛衣的女人正在打毛线。李小武差一点就将“燕燕”两个字叫出口来,定神一看,却是江燕燕的母亲。李小武冲她说了句感谢的话。江燕燕的母亲叫他坐会喝杯茶。李小武推说家中有事,马不停蹄地将车子扛过水沟。这时,江燕燕的母亲放下毛线,走到路边来,问他最近看到江燕燕没有。李小武随便嘟哝一句什么,同时手一比划,趁江燕燕的母亲顺着手势张望时,他赶紧骑上车子跑开。

    一进家门,李小武见母亲好生地,正在后门口喂猪。见李小武回来,母亲赶紧用围裙擦擦手,到灶屋里泡了一杯茶端出来。

    李小武喝了一口茶,就问母亲的身体如何。母亲说,今年你们兄弟俩一个考上大学,一个考上警察,我喜都喜不过来,哪有工夫害病。见母亲的哮喘病真的没犯,李小武心里也高兴。

    李小武说:“妈,你在家也要注意休息。人家江燕燕的妈和你同年,可她显得年轻多了,穿着一件红毛衣,看起来像是江燕燕的姐姐。”

    母亲一笑说:“我若穿件红毛衣也会年轻十几岁,可我不穿,我怕别人说我像个妖精。”

    停一停,母亲又说:“天下哪有娘和女儿都穿红毛衣的事呢!”

    不容李小武开口,母亲接着说:“路上你碰到你姐了么?”

    李小武说:“我是从大路回的。”

    母亲迟疑一下说:“从大路走,也可望见你姐。田畈上就她一人,她穿件红毛衣,几里之外也能见到。你是不是对你姐有意见,故意回避她?”

    李小武不吭声。

    母亲说:“你姐回来后,你父就没给过她一回好脸色。你可别学你父。她离开了那个畜生,作兄弟的应该高兴才是。她一直盼着你回呢。”

    说完,母亲就到大门外,冲着空旷的田畈,大声唤着:“小芳,歇口气哟,小武回来了!”

    李小武忍不住走到门口看了看。只见李小芳一扔锄头,抱起正在田埂上玩的小女孩,就往回跑。

    李小武发现姐姐跑起来的样子,比过去轻松多了,也好看多了,如果不是怀里抱着孩子,就和没出嫁的大姑娘一样。姐姐转眼就来到跟前,脸上虽然有些苍白,但有红色透出来,眼睛黑闪黑闪地,比从前亮多了。

    李小芳很欢喜地叫了声:“小武!”

    李小武勉强笑一笑,说:“姐,你回来啦!”

    李小芳说:“你穿这身警服,人显得更漂亮了。”

    李小武说:“好多人说我不该穿它,穿它丑死了。”说着,他就去逗李小芳怀中的孩子,说:“扬扬,叫舅舅,我给你好东西吃。”

    扬扬怯生生地叫了声舅舅,李小武马上抱过她,打开放在桌上的提包,拿上一盒饼干,往后门走去,边走边说:“妈,包里的东西都是带给你的,你捡一下。”

    李小武抱着孩子上了后山。扬扬只顾吃饼干,他也懒得说话,直到看见穿红毛衣的李小芳又出现在田畈时,他才往回走。

    回屋后,见父亲李成贵正坐在饭桌的上首抽烟。

    一见面,李成贵就说:“你把长水村长灌醉了?”

    李小武说:“他过去整你。现在又想整我?哼!”

    李成贵说:“那酒他们怎么喝得下哟!上午开完会,长水村长说,若是来了一位领导就好,大家正好凑一席。长乐支书就让大家等一等,他估计今天肯定有人来,如果没人来,大家就上他家去吃一餐便饭。在你到之前,长乐支书的族兄来讨他前年当护林员时的工资,被长乐支书吼走了。老头刚走,你就来了。”

    李小武说:“父,你也别太认真。七个支委六个姓江,你一个姓李的能扭转乾坤?再说现在不是总在宣传要解决温饱问题么,喝二两酒后,身上暖和又不用吃饭,这不正好!”

    李成贵被这番话呛住了,眼睛转了好几圈才说:“小武,王所长是怎样带你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小武见李成贵急了,忙说:“父,你不懂,这叫幽默。”又说:“现在这社会,你要是不学会幽默,不活活气死,也得闷死憋死。”

    趁父亲脑子正在转弯,没来得及再发问,李小武赶紧接着说:“妈没病,你却写信说她病了,要我回来,是有别的事啵?”

    李成贵叹口气说:“村里春节前要修一条路。”

    李小武马上叫起来,说:“派出所那么忙,你怎么用这不相干的事骗我回来。”

    李成贵说:“修路是假的,他们的目的是逼我们搬家。”

    原来,金庙这儿有一个传说,这儿有一条龙脉,若是谁家宅基选得好,或祖坟修得准,就要出贵人。李成贵家的两个孩子,今年一个考上大学,一个考上警察,人都说他家的宅基选对了地方。李家是修金庙水库时,从库区里搬迁来的。这就惹得江家一族人眼红,几个头面人物凑在一起一商议,便定出这么个主意。

    李小武一沉吟,说:“不一定是这种目的吧!这条路早两年就说要修,那时也说要拆我们这几家的屋。”

    李成贵说:“过去,那几家姓江的不肯拆屋,就耽搁了。可现在,那几家姓江的比谁都积极。都已经开始在别处挖屋基。”

    李小武说:“搬家就搬家,我不信这个。”

    李成贵说:“你不信?我信。那年做屋时,地相先生就说过,这地方发旺男的但克女的。屋一做成我就当了支委。你兄弟俩这样行时走运,可你妈你姐,灾病不断。迷信东西,有假的,也有真的。”

    李小武听了这话也犹豫起来。

    李成贵说:“我虽然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但也决不能任他们摆布。退一万步说,人生在世总要争口气吧。”

    金庙几百户人中,包括姓李的在内的杂姓只有十几户,其余的全姓江。李成贵当支委是长乐支书提议的,他说不能让人把村委会和支部说成是江家祠堂。长乐支书让李成贵兼治安主任。李成贵脾气和善,逢人遇事总是说好话和软话,又长得慈眉善眼的,两户人家闹矛盾,都乐得他去调解。所以李成贵上任以后就下不来台。大家都说村里有两个位置谁也莫去争抢,一个是江长乐的支书,另一个就是李成贵的治安主任。

    李小武说:“长乐支书未必也信这个迷信?”

    李成贵说:“他倒是不信这个。可他也积极主张修路。我看他是想借别人的鸡孵自己的蛋。你妈听别的女人讲,长乐支书的媳妇好几次主动和别人说,你和她女儿燕燕在谈恋爱。

    李小武说:“别听她瞎嚼!她一家都在害单相思。”

    李成贵说:“不过,按说燕燕在金庙也算一品红了,你若真的和她谈恋爱,往后就不会受江姓人欺负。这屋也就不会拆迁。”

    李小武说:“父,我们要将眼光放长点。燕燕她是合同工,将来生孩子上不了城镇户口,还得回金庙来种责任田。”

    一直在里屋纳鞋底的母亲,这时走到房门口插嘴说:“我听小芳她们闲聊时说,夫妻双方住的地方离开越远,生的孩子越聪明漂亮。”

    李成贵说:“放臭屁!你娘家离金庙才几步路,怎么也能生出两个能干的儿子来!”

    李小武的母亲听出这话是冲着李小芳来的,就说:“如果当初不是你硬要她早点嫁人,后来的事谁料得准?”她不敢大声说,只是嘟哝着。

    李小武说:“我的事,你们就别管了。拆屋修路,也不是说干就干得成。这里面有法律问题。等回镇上后,我叫王所长出面干预一下。王所长的面子,镇委书记都要买。谅长乐支书也不敢翻这个天。”

    李成贵觉得这办法不错,便不再提拆屋的事。他让李小武的母亲找出几样工具,待一袋烟抽毕,就招呼李小武同他一道到田里去烧火粪。

    田野上,已有别人的几座火粪堆点燃了,一股股白烟升高以后,给山腰铺上一层薄雾。

    李成贵用扒锄拢堆,李小武负责挑土。李小芳这时放下萝卜不锄,过去给李小武上土。李小武将箢箕撂在地上,然后,扭过头去装作看田野上的风景。直到听见李小芳说“好了”时,才猫腰挑起装满土的箢箕就走。挑了几担后,李小武觉得肩上的分量变轻了。他往火粪堆上倒土时,李成贵不高兴地说他是不是在给人卖工,挑半担冒充一担,这点事什么时候才能做完。李小武返回后,见李小芳装了半箢箕土就停下,便低声说:“装满!”李小芳说:“别将腰压坏了!”说着,还是给箢箕添了些土。装完后她抬头看了李小武一眼,正好碰上李小武的眼光。

    李小芳眼光一闪,几粒亮珠正顺着脸颊往下滚。李小武心中一软,觉得自己不理睬亲姐姐,实在太残忍了。他便开口说:“弟弟来过好几封信。我放在所里忘了带回来。他说他很想姐姐,让我问你好!”李小芳不抬头,也不说话,只是用锄头将地上的土一遍遍地扒松。

    一层柴草一层熟土,垒了十几层后,一座火粪堆就垒成了。李成贵掏出火柴,绕着火粪堆点着了十几处,顿时,一股黑烟冲天而起。

    李成贵扛着扒锄头里走了。李小武走了几步,见李小芳没动静,就回头说:“回去吧,天快黑了。”

    李小芳说:“你先走,我将这块萝卜锄完。”

    五

    半路上,李小文提着一条鱼和一瓶酒,冲着李小武跑过来。

    见他跑得这样急,李小武就迎上去,问他有什么事。

    李小文说他刚刚听高尚讲,今天晚上高尚要来李小武家吃饭,高尚说李小武让他搞一条鱼,他搞到了,让李小文先带来。

    李小武心里奇怪,高尚不是那种赖酒饭吃的人,为何也反常了!他问李小文是不是听错了,李小文说他没听错,他甚至还问了高尚,要不要他来作陪呢!李小武知道这事可能另有原因,就问高尚几点钟来。李小文说高尚让他回去替换一下,帮他看守一阵鱼塘,他一去,高尚就来。

    李小武接过鱼正要走,李小文将酒也塞给他,并声称高尚酒量极大,没有两瓶酒上席,他就说主人小气,就会自己掏钱去买酒。

    李小武回家对母亲说晚上有客,让母亲准备几个下酒菜。

    天黑时,李小芳还没回,扬扬瞌睡来了,吵着要妈妈。李小武只好抱着扬扬到田里去找李小芳。刚出大门,母亲就从后面追上来,抢过扬扬,并说天一黑阴气就上来了,扬扬太小,到野外去会惊了魂的。说着就站在门口大叫几声:“小芳,扬扬哭哩!”

    远远地听到李小芳应一声:“我就回罗!”

    李小武返回屋里,正在逗扬扬,听到外面有人问,“李小武在家么?”

    李小武忙叫:“进来,高尚!”

    高尚一进屋就说:“小武,你干吗这么客气,非要我来吃饭?”

    李小武一愣说:“老同学嘛,好久没在一起聚一聚了。”心里在说,妈的,李小文捣什么鬼。

    高尚坐下后,李小武趁泡茶时,到厨房去和正在做茶的母亲打声招呼,要她别在高尚面前提刚才李小文送鱼来的事。母亲很奇怪,怎么小高让人送鱼来,还不许当面感谢。李小武怕母亲瞎想,什么也没解释。

    李小武泡了茶后,也坐下来。说了几句秋旱少雨,塘水都干了的话后,高尚忽然一转话题,说他们班上的那个漂亮的女班长,昨天晚上喝农药自杀了。女班长叫许惠文,本来成绩很好,老师说她考大学是十拿十稳的事,谁知体检时,查出她有乙型肝炎。毕业后,许惠文家里贷了三千块钱,在公路边办了一个小杂货店,让她坐店卖货。许惠文人漂亮,货也销得快,半年多一点时间,她就还清了贷款。可是,村里忽然要拆她的店,在那地方做一个宣传栏。其中原因是村长那离了婚的兄弟看上了她,她却不愿意。坏就坏在许惠文不该说她死也不嫁姓张的。姓张的在那村是大姓,姓许的却只有两家。这话得罪了整个姓张的,大家都不来买她的货。她家里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许惠文拗不过,便提出要男方做一座两层楼,屋里冰箱、彩电、录音机、录像机、洗衣机、席梦思等一样也不能少。她没料到,那男的不知搞什么歪门邪道,竟将这些都办齐了。男的看好昨天的日子准备结婚,许惠文为了不连累家里,直到家里人将她交到男方迎亲的人手里后,才将怀里的那瓶农药喝下去。

    李小武听到这个消息,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在校读书时,他和许惠文就在谈恋爱,还亲吻过一次。但别人都不知道,他俩约定,等二人都考上大学后再公开。后来,许惠文患了乙型肝炎,他怕传染,二人就分手了。

    高尚不知内情,见李小武很悲痛就说:“当警察的人怎么也多情善感?”

    李小武掩饰说:“因为许惠文是我们同学中第一个死去的人。”

    高尚也慨叹起来,说:“小武,你要为许惠文报这个仇。”

    李小武问清那男人叫张德阳,心里就将他当成了盗窃和抢劫嫌疑犯。

    吃饭时,李小武还忘不了许惠文,心中难受,就放开酒量同高尚喝,连同李成贵一起,三人共喝了两瓶酒。李小武喝完两瓶酒后还要喝,李小芳就用空酒瓶灌了半瓶凉水给他们,李小武和高尚一点也辨不出,李成贵尝出来了,但他没有吭声。

    喝完半瓶凉水,他俩都醉倒了。所幸都没有吐。

    睡到第二天天亮,李小武让尿憋醒。他一起床,将高尚也弄醒了。

    高尚睁开眼就问:“我怎么睡这儿?我的鱼呢?”

    李小武说:“你喝醉了,李小文帮你照看鱼塘呢!”

    高尚仍不放心,穿上衣服就走。李小武留他吃早饭,他没答应。走到门边,他回头问李小武醉了没有。李小武摇头说他没醉。高尚说你从前喝不赢我,当警察以后,到处喝酒才将酒量练大的。李小武笑起来,挥挥手让高尚走。

    李小武从厕所里出来,李小芳已在堂屋里扫地。

    见李小武只穿一件球衣,李小芳就说:“你怎么这样不知冷热?不怕着凉?”又说,“你也该找个心疼你的女人了!”

    李小武忽然来了气,说:“你将自己管好就行,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着,他一摔房门,又钻到床上睡起来。睡了一会儿,他听到外面李小芳在嘤嘤地抽泣着。父亲显然也听见了,大着嗓门责备起来。

    李成贵说:“一大早你就哭,是想哭我们死是不是?”

    父亲一开腔,母亲就和他吵,说他不该嫌弃李小芳母女俩,在她们面前,总没有好脸色和好言语。父亲则说,他给她吃的,给她住的还不行么,未必要像大家对长乐支书那样巴结她。母亲马上说,小芳有手有脚,也没必要巴结别人,你若是真的容不下她,那我就带她和你们分开过日子。母亲这一说,父亲不再说什么。隔了一阵,李小武听到父亲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出去。

    李小芳的哭声已经没有了。李小武心烦一阵,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太阳出山后,高尚气吁吁地跑回来,将李小武从床上拖起来,神色慌张地告诉他,昨晚鱼塘里的鱼被偷了。

    李小武的睡意立刻被惊跑,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就和高尚往鱼塘边赶。半路上,碰见李成贵正蹲在太阳地里抽烟。李小武想起父亲是治安主任,鱼塘又是本村的,便将他也叫上。高尚边走边说,李小文昨晚没有给他看守鱼塘。

    三人一起来到鱼塘边,见水边果然有不少鱼网从水里拖上来的淤泥印迹,上面有指甲大的鱼鳞和一些寸多长的小鱼。李小武数了数,共有十二处这样的淤迹。高尚估计,这么浅的水,鱼的密度很大,一网下去,少说也能捞上来七八十斤鱼。李小武一算,被偷的鱼竟有九百六十斤,按两块二一斤折合,被盗金额达两千多元。再看脚迹,只有一双回力球鞋印。李小武想这么多的鱼,一个人想拿走,起码得有辆什么车。他就往塘岸上走,果然在塘角上找到两道板车轮轮印。

    往回走时,李小武记起昨夜李小文送鱼送酒给他,脚上就穿着一双白色回力球鞋。这鞋还是去年过年之前,他俩一道到县城里去时买的。当时李小武也想买一双,但钱不够。他向李小文借,李小文说他也没钱了,结果没买成。

    高尚见李小武转了一圈回来,就问:“有线索么,这案能破么?”

    李小武正要说话,李成贵抢先说:“小高,你们管理处好像有个制度,说是谁造成的损失,就由谁全部负责赔偿?”

    高尚一听,说:“是有这么个制度,可这么大的损失,你说我怎么赔得起哟!”说着,额头上就渗出一层汗珠来。

    李小武说:“你急什么,到破了案,是谁犯的罪,就由谁替你赔就是。”

    李成贵说:“能拿出两千多块钱的人,还会在这冷的天来偷鱼么?抓住了他,大不了坐半年牢。鱼塘的损失,还得小高自己背。”

    李小武一想,还真是这回事。高尚问他那该怎么办,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李小武扭头见父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就问他有何高见。父亲开始不肯说,后见催急了才开口。

    李成贵说:“这事我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如趁管理处和村里人都未发觉,干脆将这些痕迹弄掉,就当偷鱼的事没有发生。这样做,一来可以使小高免受巨大的经济损失,二来也照顾了我这张老面子。鱼塘在我们村,偷鱼的人很可能也是我们村的,即使不是我们村的,我这个治安主任也有责任。加上小高昨晚又在我们家喝酒,我明知他擅离职守,却没阻止,这失误还小么?”

    李小武听出父亲最后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自己将高尚灌醉了,才出这种事故。

    高尚想了想,说这个主意好。李小武觉得窝囊,自然也无可非议。

    随后,他们搬来工具,挖的挖,铲的铲,挖不掉也铲不掉的地方,就用水冲洗干净。

    正忙着,忽然有个女人在塘岸上叫:“李主任,你们一大早在塘里忙什么呀?”

    李小武抬头一看,是江燕燕的母亲。

    李成贵在一旁不慌不忙地回答:“趁儿子在家,弄点塘泥到地里作肥料。没办法,现在化肥太贵,买不起呀!”

    江燕燕的母亲说:“我看见这地上有好多鱼鳞,是不是小高偷偷给小武送了人情?”

    李小武正要顶她一句,李成贵捅了他一下,跟着回答:“这地方谁不看长乐支书的面子过日子,有人情,头一份该是送给你家!”

    李成贵接着反问她怎么也起这么早。江燕燕的母亲说,她最近一下子胖了一二十斤,也想学城里人,跑步减肥。说了几句话,江燕燕的母亲就下了塘埂。

    李小武松了一口气。

    由于刚才说了那句话,他们必须真的往地里挑几担泥。李小武便回去拿箢箕。他顺着田埂往回走,远远地看见屋门口有个穿红毛衣的女人站在那里和母亲说话。初时,以为是姐姐李小芳,待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江燕燕的母亲。顿时心里叫了一声不好,她一定是来证实他们刚才说的那些话。

    李小武赶忙大声叫:“妈妈,你快来!”边喊边向前跑。

    母亲不知发生什么事,忙丢下江燕燕的母亲,迎着他小步跑起来。二人碰了面,说清了情况。江燕燕的母亲果然是来刨根问底的。幸亏母亲真的不知道他们一大早干什么去了,所以说了实施也不要紧。

    李小武走到家门口时,江燕燕的母亲已经走了。一只狗正在啃昨夜他们吃剩下的那些鱼骨头。他想江燕燕的母亲若见到这些,肯定会问鱼是哪里来的。他问母亲,知道江燕燕的母亲真的问了这些。但这次母亲没有说实话,而是说是李小武从镇上带回来的。

    李小武挑上箢箕回到鱼塘时,父亲已经走了。高尚正在塘岸上到处找鱼鳞。李小武要他别找,帮忙挑几担泥算了。

    正在挑泥,塘岸上走来一个人,是水库管理处的胡处长。他来看看能否按预期安排的下塘起鱼,顺便将高尚的早饭捎来了。

    李小武跟胡处长讲了几句客气话,就将毛狗托他要鱼的事说了。胡处长嘴里答应着,好说,好说。支吾几句,他借口说到塘那边看看,招呼也不打一下就溜了。

    六

    胡处长走后,李小武觉得现在的警察真不好当,买帐的人不多,除非遭了抢,死了人,一般情况下,都是嘴上应付。同时警察办案也难,下面的人很少主动配合。像这桩偷鱼的案子一样,遮遮盖盖的时候占多数,总怕发案率上升,被上面点名批评。挑了一阵泥,他又觉得,这案子不管公不公开,自己也得查出个心中有数,免得让作案人以为自己无能。这一想,他就放下箢箕,推说回去吃饭,洗洗手,离开了鱼塘。

    他想,这件事李小文肯定是脱不了干系的。便决定先去李小文家。

    黄泥坳鱼塘离李小文家不远。

    李小武一进李小文的家,就看见父亲正蹲在地上,用一把菜刀削那白色回力球鞋的鞋底。球鞋上沾满污泥。见李小武进来,父亲抬头看了一眼,又埋头干自己的事。

    李小文一双眼睛布满血丝,身上有一股很浓的鱼腥味,他冲着李小武招呼一声。李小武问他昨夜干什么去了。李小文未回答,里屋却传出了人声,说:“是小武么,怎么不到房里来让我看看。”

    说话的人是李小文的哥哥,他从前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教过李小武的书。有一次感冒发高烧,因没筹到钱,多拖了几天,结果人就瘫了。李小武进去和他说了几句话。出来以后他正要再问李小文,父亲朝他瞪了一眼。

    李成贵将回力鞋交给李小文,并嘱咐他将鞋底放在地上来回磨一万次,要磨得像旧的一样。

    李小武忽然明白,父亲这样做是要改变鞋底的印模。他说:“你们不能这样作。”

    李成贵不理他,却问李小文:“你哥的腿做了手术真能好?”李小文说:“医生都拍了胸的,打了保票。”

    李成贵又问:“那得花多少钱?”

    李小文说:“最低也得七八千块。”

    李成贵仍问:“你筹了多少钱?”

    李小文说:“刚开始,只有两千块。”

    李成贵叹口气,说:“还有六千,大头在后面呢!”

    李小文说:“只要能治好哥哥的病,坐牢的事我也敢干。”

    李小文的父母早年死了,是哥哥将他养大的。他读高二时,全县搞作文竞赛,他以哥哥的事写了一篇作文,《我也有个父亲》,得了一等奖。当时,教育局的领导看了这篇作文,激动地表态,要为李小文的哥哥的医疗费进行募捐,可惜后来领导们都忙于改革去了,将这事忘了。

    李小武和李成贵从李小文家里出来后,两个人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还是李小武沉不住气,先开口。

    李小武说:“父,你明知是小文偷的鱼,怎么还替他打掩护?”

    李成贵说:“你也知道,你怎么不抓他。”

    李小武说:“我在看你的面子呢!”

    李成贵说:“是呀,法律无情,人可有情。”

    李小武说:“你这样做,会害了他。”

    李成贵说:“这村里几千口人,谁的底细我不知道。你将我打成冰冷的,我也不相信小文会成为惯贼。”

    李成贵又说:“小文心中有数。我们不说穿,他的压力反而更大,真正说穿了,弄不好他会破罐子破摔。再说,水库管理处也不在乎这一点鱼,他们每年白送给人家的鱼,少说也有几千斤。”

    李小武说:“父,未必这多年的治安主任就是这样当的?”

    李成贵说:“你别以为光是我这样。能遮的遮,能盖的盖,如今谁不这样。谁不偷只鸡,摸条狗,都处理,你处理得清么?”

    走了一阵,又能看见李小芳穿着红毛衣在自家田里干活。

    李小武正要和父亲说说李小芳的事,忽见前面路边的小屋前,一群人正在争吵着。李小武想起昨日长乐支书的话,就猜一定是村干部为修厕所的事在和好再来餐馆的老板争吵。李成贵听李小武一说,忙往田埂上一拐,绕了过去。李小武没有顾忌,依然顺路上前去看热闹。

    不出所料,果然是为修厕所发生争吵。

    长水村长不断吆喝,要几个村民上前去挖,出了问题他负责。村民们拿着锄头不敢动,店老板手拿两把剁肉刀,不准人挖土。还直嚷道,不要我开餐馆当然可以,但村里得先将欠他的两千多块酒饭钱付清了。村民一听村里欠了好再来餐馆这么多酒饭钱,立刻议论纷纷。长水村长忙分辩,说是没办法,全是招待上面来的领导。店老板马上反驳,说他记着有帐,哪一顿饭哪几个人参加吃,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镇委会的炊事员走亲戚路过这儿,村干部就拖着他进餐馆吃了一顿,还有别的不相干的人都来吃过,他们吃起来,比真正的领导厉害多了。大家一听,都来了气,说原来村干部这么极力将黄泥坳鱼塘承包给水库管理处,真是为了搞大吃大喝呀。说着,大家扛上工具,一哄而散。

    长水村长气得直跳脚,说我收拾不了你,就不姓江。店老板一点不怕,说我若是让你们在这儿修成厕所,也不姓江。

    见长水村长下不了台,李小武就帮个忙,说:“长水村长,长乐支书在上面院里,等你去商量事呢!”

    长水村长便顺着梯下来,说:“算你有狠!等着长乐支书来和你算总帐。”

    店老板一点不慌,说:“他来也不怕,若不把细爹叫响些,我连门都不让他进。”

    长水村长走后,李小武和店老板搭上话。

    李小武说:“他们逼你关店是给了你面子,他们还逼我家搬家呢!”

    店老板说:“长乐支书的那点心思我还不清楚,八成是在逼你去巴结他,做他的女婿。”

    李小武和他说不下去了,赶紧走开。

    回家后,发现一家人都在等他吃早饭。他匆匆忙忙地洗漱完毕,坐到桌旁吃起来。边吃边和父亲说店老板的事。李成贵说,江家一族人中,就剩店老板辈份最高,所以他才敢和长水村长顶,但他并不敢当面顶长乐支书,不过这种事长乐支书也不会亲自出马。

    李小武吃完一碗饭正要起身再去添饭,李小芳伸出手要帮他添。他用手一挡,依然亲自去了。

    进到厨房,刚拿起锅铲,就听到外面有女人叫:“小武在家么?”李小武听出是江燕燕。父亲、母亲和姐姐赶忙起身招呼,直弄得堂屋里,桌椅板凳筷子碗响成了一片。李小武迟迟不肯出去,直到母亲叫他,说江燕燕来了。他再也躲不脱,才无奈地走出来。

    李小武冲着江燕燕说:“你是来拿车子的啵?”

    江燕燕说:“我请了三天假。昨天晚上我在万主任家坐着不走,万主任要打麻将,又怕我碍事,只好同意了。”

    李小武的母亲问:“你吃早饭了么,没吃就在我家吃点。”

    李小武说:“她肯定吃了,镇上饭早。”

    江燕燕说:“你猜错了,我昨晚想了半夜,决定今天上你家吃早饭。”

    听了这话,李小武的母亲和姐姐连忙到厨房里烧火涮锅,重新弄了几个菜。

    江燕燕也不谦让,上桌就吃起来,还说:“李姨,你做饭的手艺比我妈强多了。”

    李小武的母亲说:“燕燕,你去镇上半年,长得越来越漂亮。”

    江燕燕说:“我刚去时,很羡慕镇上那些女的,皮色长得好。后来,那些女的天天打麻将熬到深更半夜,时间一长,脸上像涂了一层蜡。我不打麻将,所以就超过了她们,看上去也比她们年轻一大截。”

    李小武心里一琢磨,发现江燕燕这话真有几分道理。

    李小武的母亲说:“幸亏你今天来,若再过几天来,可能找不着我家的门。”

    江燕燕不明白。李小武的母亲就将村里要修路,要拆他家的屋的情况说了一通。

    江燕燕说:“拆谁的屋也轮不到拆你家的屋呀!我回去和我父说一声,让这路从你家门前拐过弯就是。”

    一直没说话的李成贵忽然开口说:“往前拐,就要修一条很高的石岸,往后拐,又得劈山,哪一样都得多花几千块钱。”

    江燕燕说:“花得再多也是公的。可拆屋的事是私的呀!”

    李小武说:“算了,不劳你的大驾,不然日后没法还你的人情。回头我找王所长出面干涉一下。其实,我若不拆也不怕,法律规定了,私人财产不能随意侵犯。”

    李成贵说:“小武你别说外行话,这不是拆私人屋盖公家屋。这是修路,法律允许的。”

    李小武说:“那他们也得给予赔偿。”

    李成贵说:“这不正中了人家的计么?”

    李小武想起风水问题,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但他仍说:“这事我会办好的,没必要走江燕燕的后门。”

    江燕燕这时一搁筷子,说:“李小武,你凭良心说,你家的事我该不该管?你说呀,是管还是不管?”说着话,她脸上一阵阵地泛起红晕。

    李小武见江燕燕这一闹,不知说什么好。他不愿在女人面前示弱,就开玩笑说:“这半年老在学雷锋助人为乐,就将自己的良心都送给那些坏蛋了。”

    江燕燕愣了愣,突然说:“那你不要我将心掏给你?”

    听到这话,李小芳“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李小武的父亲和母亲也听出这话的意思,都用眼睛来看李小武。李小武脸红起来,赶忙低头看着脚尖,不敢搭话。

    吃完饭,江燕燕要李小武骑车送她回去。李小武要她自己将车骑回去。江燕燕说她回来时路上跳拖拉机将脚扭了,用不上劲。李小武推说要帮家里锄油菜。他刚说完,母亲就说,他可以放心去玩,家里的事不用他操心。

    李小武无奈,只得骑上自行车送江燕燕回家。江燕燕一点不害羞,坐在后架上双手将他的腰搂得死死的。惹得路旁田地里干活的人,都歇下来,看他俩骑车的模样。

    李小武开始很不习惯,骑了一会儿就觉出味道来,心里就免不了开始想入非非,一分神,车子差一点歪到路边的沟里去了。车子一阵摇晃,江燕燕不但没跳车,反而将他搂得更紧。

    快到江燕燕家时,李小武见长乐支书正背着手在家门口的稻场上踱步,就连忙扭头告诉江燕燕。他以为江燕燕会松开手。江燕燕却从他的腋下探出脑袋,朝长乐支书叫了一声:“父——我回了!”手上的劲,一点也没缓。

    长乐支书笑着迎上来,还不忘回头朝屋里说:“燕燕回来了!”

    李小武将车子停在长乐支书的面前时,江燕燕的母亲也出来了。他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勉强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江燕燕松开李小武的腰,跳下车就和长乐支书说:“父,听说村里修路要拆小武家的屋?我可没有同意呀!”

    长乐支书说:“不止拆一家,要拆好几家。”

    江燕燕说:“拆谁家的都行,就是不准拆小武家的。你要是不答应,我从今天起就不进这个家门。”

    长乐支书说:“那你去哪家?”

    江燕燕说:“我去小武家。”

    长乐支书立即笑起来,说:“好,我答应你,苕女儿喂!”

    江燕燕的母亲也笑着把他们请屋去。进屋后又问他们吃过早饭没有。江燕燕说她想吃荷包蛋。说着她回头问李小武想不想吃。李小武想了想,说你刚才吃了我家的东西,我要不吃点回来,就太吃亏了。说得一屋人都笑起来。长乐支书笑完后,直夸李小武说,每见到他一次,就觉得他比上次又成熟了不少。

    一人吃完四个荷包蛋后,长乐支书和江燕燕的母亲有事先后出去了。李小武本来想走,江燕燕硬拖着要和他下围棋。他只好陪她下。俩人搬了桌子和椅子,就在门外稻场上下了好几盘。江燕燕下棋的水平本来比李小武差一大截,但李小武今天老出臭手,让江燕燕占去优势。

    下到十一点钟,李小武见垸里的一个男孩提着裤子往厕所里跑。他便起身,也进了那个厕所。他给了那个男孩一毛钱,然后写了一个纸条,要他将这个纸条马上送给李小文。

    回去后,他和江燕燕又下了一盘棋,还没下完,但局势是江燕燕明显占优。江燕燕抬头看了李小武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起身进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江燕燕在屋里叫他。李小武进屋后不见人,他进了几道门,一直找到江燕燕的房里。他进门后正在往前走,听到身后一声门响。转身一看,江燕燕已将门关上了。

    李小武只觉得身上气血乱涌,他不敢看江燕燕,低头看花架上的一盆菊花。

    江燕燕声音颤抖地说:“这花是我的,你想什么时候摘都行。”

    李小武忍了几下没忍住,说:“我现在就要摘。”

    李小武摘下警帽,随手一扔,将迎上来的江燕燕拦腰一抱,便往床边走。

    正在这时,窗外有人叫:“小武!小武在这儿么?”

    李小武一听是李小文的声音,顿时一愣。随后,他放下江燕燕,开门出去,问:“什么事叫得这么急?”

    李小文说:“王所长托人捎信来,让你赶快回去。”

    李小武回屋和江燕燕说了,江燕燕一跺脚,说:“我恨死了你们王所长!”

    李小武要走,江燕燕说:“吻我一下!”

    李小武摇摇头说:“我早上没刷牙!”说完就匆匆出门。

    走到半路上,李小武对李小文说:“你来得太及时了,不然我就要铸成终身大错。”

    李小文说:“男女之间偷个嘴,算什么错?”

    李小武立即反问:“这么说你偷过?偷了几回?”

    李小文笑而不答。

    李小武就说:“你真胆大,什么都偷!”李小文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李小武知道这话没说好,便说谢谢他今天帮忙解了围,不然就中了美人计。谢谢过后,就和他分手了。

    李小武一到家,母亲就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吃中饭呢!”

    李小武知道母亲这是引他说出上午去江燕燕家的情况,他懒得说,叫母亲赶紧给他弄点吃的,他要回去上班。

    母亲以为是镇上发了案,不便追问,匆匆给他炒了一大碗鸡蛋饭。李小武怕江燕燕又跟来缠他,吃的时候哽得颈直伸。

    刚吃完,李小武拿上提包就走。

    李小芳还在田里锄油菜,红毛衣一闪一闪地耀眼得很。扬扬盖着一件花外衣,在田埂上睡得正香。

    李小武忽然觉得李小芳很可怜,自己不该不理她。他蹲下来,将扬扬抱在怀里,说:“姐,扬扬这样睡不怕冷么?”

    李小芳说:“不怕,有太阳晒,很暖和。”

    李小武看看天,太阳真的很暖和。他一时找不到话说,冷不防冒出一句:“姐,昨天回来时,我叫小文将那个杂种揍了一顿!”

    李小芳看了一眼李小武,泪水哗哗地流出来。

    李小武不知说什么好,装作没看见,顺着田埂离开了。

    来到黄泥坳鱼塘,见高尚搬了张椅子边晒太阳边打瞌睡。李小武叫醒他,让他抽空将早上用的那些工具送回他家,然后就到路上去拦拖拉机。

    站在一个山嘴上,李小武除看到李小芳外,还看到了江燕燕和她母亲。江燕燕的母亲不知在自己的稻场上忙什么,江燕燕则又跑到李小武家里了。她们三人都穿着红毛衣,在无遮无盖的一片枯黄的乡村中极好辨认。

    七

    李小武没有直接回派出所,他先绕到水库管理处。

    胡处长见了他就说:“你不是说明后天来拿么?”

    李小武说:“指导员捎信给我,让提前办了。”

    胡处长说:“实在没办法。就是现在下库里去捞,也找不到现成的人。”

    李小武明白他这是想能拖就拖,拖成不了了之。他也不去戳穿,毛狗当指导员太年轻了,所里的人都不服气,有时免不了在各种场合损他一下,弄得他威信不高,多数人都不买他的帐。李小武到派出所半年,知道王所长的话是绝对得听的。所以,这订《公安月报》的事,非得完成不可。村里一份没订上,他必须来这儿捞一把。

    李小武说:“这鱼的事真的办不成?”

    胡处长说:“别的事还好说,这鱼的任务今天可真完不成!”

    李小武说:“听你表这个态我就放心了。正好王所长交待有一件事,他要你们订五份《公安月报》。你们单位是治安重点户,发案率高,得多学些法律知识。”

    胡处长没办法,就问共需多少钱。听说要九十块钱,他皱了皱眉头,要李小武减两份。李小武不肯。他退一步,让减一份。李小武仍不肯。

    李小武说:“你别讨价还价了,太阳正在下山,再拖迟了,你得贴一餐饭。”

    胡处长说:“事也要办,饭也要吃。你就作个主,减一份吧!”

    李小武做出很勉强的样子,答应减一份。胡处长很高兴,说李小武给了他面子。胡处长领李小武到会计那儿将钱拿到手,然后执意要他在管理处吃了晚饭再走。李小武怕天晚了,回去不方便。胡处长说到时候他派人骑摩托送李小武。

    李小武和胡处长一人吃了一只大脚鱼,酒也喝得不少。摩托车进镇时,街道两旁人家的电视机都在播新闻联播。

    李小武一进派出所,就感到气氛和平时不一样,大家都在会议室打扑克,七个人分打两副牌。他以为王所长会问为什么提前回了,他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一些思想觉悟较高的话。但王所长没问。

    王所长见他进来就说:“回来得正好,这儿三缺一呢!”

    李小武忙说:“我先回屋将东西放好。”

    李小武往自己屋里走,王所长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李小武将东西放好,顺便汇报了订《公安月报》的事。王所长笑着骂了他一句,说你这小杂种比老子还滑头。又说只要能完成任务就是好样的,老子不管你从谁的口袋里掏钱出来。李小武心里高兴,就叫王所长先坐一会儿,他去上趟厕所。他刚出门,王所长又跟出来。

    王所长说:“上什么厕所,就在走廊边屙,往外一掏,方便得很。”

    李小武很奇怪,平时王所长最讨厌人夜里在走廊边屙尿,为这事曾在会上骂了几次,说是连畜牲都不如。

    屙完尿后,王所长说:“你后来,不知道纪律,我单独跟你说一遍,今晚有行动,什么行动到时再宣布,在此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会议室。”

    李小武明白王所长这是对大家不放心。今年所里搞了几次大行动,主要是抓赌,结果都只捉到些小鱼,是那种偶尔打麻将赌一赌的人,真正的赌棍一个也没抓住。抓住的人不处理也不行。一处理后,弄得社会上说派出所的闲话。王所长有苦说不出,搞不清到底是谁漏了风声,便出此一招。

    李小武怕惹嫌疑,赶忙到会议室去了。

    毛狗问他搞鱼的事。李小武将情况如实汇报。毛狗听后,当场将胡处长骂了一通。

    大家都在会议室里憋着,男人们还好办,只是苦了管户籍的薛媛媛,有厕所上不得。

    熬到十二点钟、王所长终于宣布,这次行动的目的仍是抓赌,二个人一组,先抓重点,再扫面上。李小武被派跟着毛狗,王所长则带上薛媛媛,其余的人也都搭配好,并指定了目标。

    李小武和毛狗去茧站。茧站是个三层楼,他俩绕着楼房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哪间屋子有动静。毛狗就要李小武在楼下藏好听动静,自己则去敲对面一家商店的门,并大声说是查户口的,待门开后又大声说只是要买包烟,怕你不开门,就开个玩笑。毛狗说话时,李小武看见三楼有个窗户露出一线光亮跟着又消失了。他知道这是有人在看动静。

    毛狗要他十分钟后去敲门,他自己则顺着一根水管,爬上三楼阳台。

    李小武从铁门上翻进去,上到三楼,等十分钟一到就开始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屋里四个男人正在看录相,李小武看过这部片子,叫《乱世香港》。开门的人是粮店的推销员,姓冯。老冯问他这晚一个人来干什么。李小武说,还有一个人呢。说着就将通往阳台的门打开了。

    毛狗进来后,也不说话,直奔几个地方将麻将和四大包钱取了出来。

    一询问,李小武发现逼婚害死许惠文的张德阳也在其中。接着就数钱,共有两万多块。数完钱,李小武和毛狗就将他们四人押到派出所关起来。

    因为收获很大,毛狗就说不再出去搜了,一方面也怕这几个人没个照看出现意外。

    一会儿,另外两组也回来了,收获和他们差不多。

    见人多了,毛狗就让李小武留下看守,自己带另外四个人又出去了。一个钟头不到,五个人返回来,押着一大串人。大家都说,真没料到镇上有钱的人这样多。

    王所长还没回。等了一阵,毛狗正说去接应,王所长和薛媛媛押着信用社万主任回来了。

    一问才知道,他们在开门搜查前一切顺利。可因为参赌的人只有万主任是男的,其余都是女的,搜查时就复杂得多。那女的将钱藏在裤裆里,又不能动武,只苦了薛媛媛,她一个个地动员,做工作,最后王所长答应不将她们收审,才将她们说服了,自己将赌资拿出来。

    大家一合计,这一次行动,共缴了十万多块钱。毛狗说,这回再也不用愁盖宿舍楼没钱了。李小武不明白,按规定这些钱要上缴国库,怎么可以留下来自己用呢?薛媛媛告诉他,公安系统和财政局达成了协议,凡罚没的款项,先交财政局,再由财政局如数返回。李小武才恍然大悟。

    见王所长正高兴,李小武上前去和他说了张德阳的事:一个普通农民又盖小楼,又买高档家用电器,又花巨资赌博,这里面肯定有大名堂。王所长很称赞他的敏感,让他取到张德阳的指纹,然后去县公安局发公函,通报张德阳曾经去过的地方的公安局。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八点半了。李小武上街吃了一点东西,就搭车去县城。

    他第一次办这种事,费了些周折,多亏是一个系统的,大家不怕烦,挺热心地帮他,到吃中饭时总算办完了。公安局办公室的人留他吃饭,菜虽较简单,但这是上级招待下级,李小武不但没意见,反而比在水库管理处吃脚鱼还舒服。

    正在吃饭,外面进来一个人,在食堂里大声说:“真正邪了,西河镇派出所今天叫人一窝端了。”

    李小武一听忙问是怎么回事。

    那人说:“我刚接到电话,说老王今天带人到金庙水库去处理抢鱼的案子,结果被一大群女人包了饺子,连枪也给抢走了。”

    吃饭的人听了这话,都笑起来,说:“老王,一生精明,没想到他栽在女人手里。”

    忽然,徐副局长进来了,板着脸说:“自己弟兄出了问题,你们还有心思快活。”

    报信的那人说:“局长,老王这回受了重伤,我本想同情他,为他伤心落泪,可一想到他那伤的古怪,就忍不住想笑。”

    徐副局长问:“伤哪儿了?”

    那人说:“卵子。老王的卵子叫一个穿红毛衣的女人使劲捏了一爪子,老王当场昏过去,弄醒后怎么也直不起腰来。”

    大家一听,又笑起来。徐副局长憋不住,也笑了,说:“乡下女人倒会抓住问题的要害。”

    笑过后,徐副局长吩咐,下午多去几部车,吓一吓那些刁民。

    李小武自始至终没有笑,他感到这事与李小芳有关。

    大家吃完饭,也没休息就出发了。一共有五辆警车。

    一到镇上就听说王所长已被送回来了,就住在镇医院里。大家便先去镇医院看王所长。

    王所长见了他们露出一脸苦笑。听旁边的医生说问题不大,休息两天就可以好。大家就放下心来,有人和王所长开玩笑,说你的武器这回干脆报废算了。王所长说,光你同意不行,还得问问你老婆的意见。

    大家正在笑,毛狗进来了。

    毛狗的脸上、颈上和手背上,被抓了许多道血痕。那模样让大家笑得更起劲。

    毛狗无奈地说,那些女人都是母猴。对付她们还不如去对“二王”。

    说些闲话后,王所长和毛狗就开始谈案情。果然是由于黄泥坳鱼塘引起的。李小武听了心中暗暗叫苦。

    八

    事情开始于今天早上。

    江燕燕的母亲跑步路过黄泥坳鱼塘,听到高尚在和李小文争吵,一个说对方偷了他的鱼,一个说对方瞎了眼,成天守一口塘还守不住,还要血口喷人。见有人在偷听,两人停住不吵了。刚巧这时有条鲤鱼跳到岸上,江燕燕的母亲连忙下到塘边捉住了它。高尚在后面喊她放下,她装作没听见,拿上就往家里跑。高尚见她是长乐支书的媳妇也没有认真追。

    江燕燕的母亲跑到垸边时,正碰上一群吃过早饭准备下地干活的女人。女人们听说她拣了黄泥坳鱼塘的鱼,很羡慕。江燕燕的母亲就说,我拣一条鱼算什么,还有人将那鱼成百上千地往回拿呢。女人们听了不服气,说这鱼塘的好处都被村干部和姓李的沾走了。

    看看天气还早,女人们就相邀去鱼塘那儿看看。花花绿绿的女人在塘埂上站了一堆,四周田地里干活的女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也放下手中的活,起来凑热闹。

    等了半天,不见有鱼往岸上跳,有个女人就用手中的锄头往水里捞了一下,惊起几条鱼,直往岸上蹦。女人们欢呼一声,一齐拥上去抢那些鱼。人多一乱,有人被挤到水中。塘水很浅,她顺手就抓了一条鱼起来,足有三斤重,大尾巴一下一下地拍在她脸上也不在乎。这时,好像有个人叫了一声,说:“下去捉呀,不然好处都让别人沾光了。”

    女人们纷纷脱了鞋袜往水中跳。高尚喊了一阵见没有效果,就赶忙往管理处跑。

    胡处长闻讯带了几个人赶来制止。女人们并不怕他们,口口声声地说,这是我们的塘,你管不了。胡处长急了,就叫人用石块和土坷垃往塘里砸。

    李小芳在田地锄油菜时,见塘埂上人多,也凑了过来。大家都下水去捉鱼时,她没有下去,这几天身上来了月经,而且量特别大,母亲让她禁冷水。她正站在水边看热闹,一只石块飞来,正好击中她的前额,顿时一股鲜血流了出来。

    李小芳痛得直哭,塘里的女人们火了,爬上岸,拿上锄头和扁担找胡处长他们算帐。胡处长他们抵挡一阵,见不是对手就落荒而逃。

    胡处长回管理处给派出所打了电话。王所长就带了三个人来处理这事。毛狗本来不想来,他想报复一下胡处长,但又找不到开摩托车的人,没办法,他只好开着摩托车送王所长和另外两个人来黄泥坳鱼塘。

    王所长他们来时,女人们还在塘里捉鱼,李小文则弄了一杆秤,在一旁收鱼,准备拿到县城去倒卖。此时,鱼塘内外的人比开始还要多。江燕燕和她母亲也来了。她母亲下塘去捉鱼,她在岸上拣。李小芳头上缠一块布,在帮李小文称鱼。

    王所长将摩托车上的警笛拉得响响的,在田埂上开过来又开过去,他和毛狗则站在塘两边大声喝斥,威胁说,再不离开,就要抓人了。

    李小芳在一旁接嘴说,要抓人就得先抓胡处长,他将我打伤了。毛狗认识李小芳,他满肚子火气一时按捺不住,脱口说道,你这个臭婊子,你没资格在这儿说话。李小芳气得脸色苍白,猛地一头撞向毛狗。毛狗没有防范,被撞了个仰八叉。他爬起来后顺势踢了李小芳一脚。李小芳因额上的伤口正好被碰而感到头晕,蹲在地上没起来,毛狗那一脚正踢在她的胸口上,她一口气接不上,顿时晕倒了。李小文见了,就大声喊,不好了,警察打死人了。又喊,青天白日的,李小芳被毛狗活活打死了!

    一听到这喊声,所有的人都拥过来了。把王所长和毛狗他们四个紧紧围在当中。毛狗慌了,忙拔出手枪,另外两个警察也学着拔出手枪。

    江燕燕跟着母亲挤到最前面来看热闹,一见这阵势,吓得直往母亲背后躲。江燕燕的母亲老练些,大声说,谁将枪口对准人民就没有好下场。她一说,好几个人就同时叫,把他们的枪下了,扔到塘里去!

    由于后面的人在推,人圈越来越小,两边的人都已挤到一起来了。毛狗被推了几下,他忍不住回头问王所长,说可以开枪么?王所长立即骂了他一句,说你真想当刽子手?骂毕,他吩咐大家将枪里的子弹都卸光。卸完子弹,人圈挤得更紧了。十几双手将举在空中的四支手枪夺走后,扔到塘水中去。

    这时,李小芳醒了。她叫着,毛狗,我不活了,我跟你一命拼了!李小芳往前冲,人圈让开一条缝。李小芳揪住毛狗用十指一顿乱抓,王所长忙插进来阻拦,并用双手往两边推他们。李小芳没站稳,一下子被推倒在江燕燕和她母亲的脚边。后边的人又在往前挤,江燕燕的母亲站不稳,往前走又怕踩着李小芳。正在犹豫,身子已失去平衡。

    她一倒,江燕燕也倒了,连带着王所长和其余十多个人,倒成了一堆。人堆中,先是江燕燕的母亲尖叫了一声。几秒钟后,王所长也很惨地吼了一下。

    大家将人堆扒开,见江燕燕的母亲直往外淌鼻血,江燕燕的嘴角也在出血。王所长则双手捂着裆部,在地上打着滚。

    长乐支书和李成贵闻讯赶来,见李小芳、江燕燕和江燕燕的母亲这副模样,心里很不高兴,说,搞公安的人应该懂政策呀,我们村还是共产党管的,村支部还没有垮,还有战斗力,你们怎么可以撇开基层组织、直接去和群众闹呢,法不责众,这多的人看你们该抓哪一个。

    毛狗见王所长成了这等模样,也无心分辩。他将摩托车掉过头来,正要发动,才发现挂斗轮胎里的气被人放了。毛狗没办法,只好请长乐支书帮忙借支气筒。长乐支书说他也不知道谁家有气筒。

    一直躲在远处看动静的胡处长,这时走拢来,悄悄对长乐支书说,你帮个忙,改日请你吃脚鱼。长乐支书停了停,就唤一个人去拿气筒。那人说他的气筒坏了。他又唤了几个,都说气筒坏了。长乐支书回头对第一个人说,你的气筒将别的气筒传染坏了,你去将那轮胎吹起来。那人没办法才回去拿了气筒来。长乐支书将气筒递给毛狗时说,树争一层皮,人争一口气,群众再有错也是你们的保护对象。听见这话的人中,有人接上说,对呀,这里又没有敌人,拉警报,拿手枪吓唬谁呀。

    毛狗和王所长说到这里,大家又笑起来。徐副局长说:“妈的,这山沟里的农民说话,像个大思想家。”

    大家议论了一阵,都觉得这事有些棘手,又没主谋,又没凶手,不知该抓哪一个。但不抓一两个又不行,不然,日后派出所就威信扫地了。徐副局长则认为,可以从三方面侦查,第一,从李小文的行动来看有点像不是主谋的主谋,也就是事实主谋,第二,搞清是谁将手枪抢去扔了的;第三,向王所长下毒手的人,可以认定是这次事件中的主要案犯。

    说到向王所长下毒手的人,王所长自己说,只可能是那三个穿红毛衣的女人中的一个。这时,毛狗插进来说,那个李小芳就是李小武的姐姐,大家一愣,齐声“啊”了一下。

    李小武开始不说明是想多了解一下案子的情况,他知道这事迟早要牵拽到李小芳身上。既然毛狗将事情挑明了,他只好主动提出回避。

    李小武回到派出所,薛媛媛就诉苦,说大家都忙抢鱼的案子去了,让她一人照顾这么多赌徒,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李小武就顺水推舟,说等会儿我去和王所长说说,干脆给你帮忙算了。薛媛媛有些感动,说那几个男的,成天端着个英雄架子,像是中国的头号警探,捉住小偷小摸的人,就往我这里一塞,其实,管人比抓人更难。

    李小武和薛媛媛说完话,就到办公室里坐着。一会儿,李成贵进来了,将一只提包往桌上一放,说四支手枪全找到了,他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李小武见办公室无人,就将刚才徐副局长说的三点对父亲说了,并问姐姐是不是下了王所长的毒手。李成贵说他忙着找人捞枪去了,没顾上问。李小武要父亲赶紧回去问清楚,将结果告诉他。

    父亲走后,李小武借故送枪,又去了王所长的病房。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在议论,说这次抢鱼事件的背后,是干群关系的紧张和封建家族势力的抬头。他正听得入神,没提防毛狗开门出来,险些和他碰了面。

    李小武有些心虚,忙一举手中的提包,说:“枪找到了,我送枪来。”

    毛狗接过提包,打开看了看,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回去帮忙招呼一下。”

    李小武心里骂了一句毛狗,正要走,王所长喊他进去。他进去后,王所长拉他到身边,贴着耳朵说:“我知道你在为你姐姐耽心,你放心,我们是兄弟,能让你姐吃亏么?”

    李小武很感激地点了点头。

    可是,一回到派出所,他再琢磨王所长那句话,觉得其中水份很多。

    随后几天,大家忙忙碌碌地,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三餐饭不是在水库管理处吃,就是在村里吃,回来后,就洗澡睡觉。李小武见他们不主动说,也就不好意思询问。但他从大家的神色中判断,情况对他姐姐不利。这天上午,他实在忍不住了,就问薛媛媛。薛媛媛支吾一阵,说从大家的证词来看,可能是李小芳伤了王所长。李小武当即叫起来,说那些人都姓江,当然也就向着姓江的。薛媛媛劝他别生气,这种情况,只要李小芳咬死不认帐,法官也不敢相信那些证词,当时那一大堆人,李小芳和王所长,还有江燕燕和她母亲,都被压在最底层,鬼才相信有人看见了那个丑动作。

    这话让李小武心里好受一点。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正准备去倒茶,忽然从门口走进满山香餐馆的陈老板。

    李小武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陈老板说:“我找你们领导。”

    李小武说:“领导都不在,有事就跟我说。”

    陈老板说:“那我改日再来。”

    这时薛媛媛说:“别慌,你若有事不便跟他说,跟我说也行。”

    听了这话,李小武只好出去,在院子里转悠。

    隔了一阵,陈老板出来了。他走拢去,在他耳边说:“你他妈的!那天揍你揍轻了!”

    陈老板说:“放心,事必有报!”

    李小武一进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

    他拿起话筒一听,对方要找李小武,是武汉市一家公安分局打来的。他们接到通报后,发现有几起重大盗窃案现场留下的指纹,与通报中的指纹完全相符。他们将最迟于明天下午,前来提审案犯。

    李小武这几天满脑子都是那三件红毛衣,将通报的事忘到一边去了。放下电话,薛媛媛见他脸上有了喜色,就问是什么事。李小武要她先说刚才陈老板来做什么。薛媛媛说,他是故作神秘,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他来检举你堂弟李小文偷了黄泥坳鱼塘的鱼。李小武嘴上也说这是小事一桩,心里却有些急。他将武汉那边来电话,说张德阳是大盗窃犯的情况说了。薛媛媛很高兴,说这次你可要受表彰了。李小武突然很扫兴,说表彰一万次也救不活许惠文。

    李小武到收审人员劳动的地方看了看,见张德阳干得挺卖力,就走拢去说:“干得不错,回头我跟王所长说说,让你提前几天回去。”张德阳听了笑得很动人。他正想走,一扫眼,见墙角上有一团红东西。走过去一看,才知道是江燕燕。

    李小武问:“你来看徐主任?”

    江燕燕点点头。

    李小武又问:“那为什么躲着我?”

    江燕燕不说话。

    李小武说:“我知道你回信用社有好几天了!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敢来见我?你们江家势力不是很大么,干吗见了我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告诉你江燕燕,这回我姐若是背了黑锅,我就到信用社办公室去强奸你!”

    江燕燕听了这话,立即哭着跑了。

    李小武在她背后叫:“我不怕你哭!限你在半个钟头以内,把自行车给我送来。”

    二十分钟不到,江燕燕就将自行车送到派出所来了。她在窗外叫声:“小武”,又将系着玻璃熊猫坠儿的自行车钥匙递给他,还朝他甜甜地笑。

    江燕燕走后,李小武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残忍。他对薛媛媛说,自己去找王所长和毛狗汇报情况,然后回屋换了一身便服,悄悄地往金庙方向走。

    为了躲熟人,他尽量挑无人的小路,好多地方连人走都困难,又要扛自行车,走起来就更慢了。谁知还是碰上熟人。幸好是高尚,是他正要找的。高尚正在山坳里和一个姑娘偷情。见到李小武他吃了一惊。李小武等他们穿好裤子后,才走拢去。那姑娘则到树林里躲了起来。

    李小武说:“你还有歪心思干这个,鱼塘被偷的事有人发觉了!”

    高尚一怔说:“谁?”

    李小武说:“是谁与你没关系。要紧的是你自己的态度!”

    高尚说:“我会那苕,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谁来问我都不承认,那鱼又没个准数,谁搞得清?”

    李小武听了这话才放下心,又问鱼塘的鱼起了没有。高尚说,全起了,妈的,被抢了那么多,还有两万多斤。李小武觉得高尚他们养鱼真有两下子,他说,既然照样取了两万多斤鱼,那还破什么屌案。高尚说,外面的人也这样说,一日三餐两大桌人吃喝,这种暗抢比明抢还厉害。

    接着李小武到李小文家,将事情和他说了,李小文答应连夜去找那个买他的鱼的老板,让他封紧口。这样做李小武还不放心,他要李小文从县里回来后,到医院里去找王所长坦白,就说那天他不该那样弄鱼。李小武要他就这么含糊地说,估计王所长也无心细究,定会叫他回去听候处理。因为王所长以为他在说那天别人抢鱼他称鱼的事。假如日后,偷鱼的事真的发作了,他就可以说自己那天本是去交待偷鱼之事的。

    李小文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答应。

    天黑之前,李小武回到家里。

    家里人都在,但都不说话。父亲和母亲坐在桌子两边,姐姐抱着女儿坐在稍远的墙边。李小武一看这架势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进屋后也不说话,找了张椅子坐下,便呼呼地直出粗气。

    闷坐了一会,好再来餐馆的江老板进来,跟李成贵说,你这几天将一拨拨的人往我那儿领,又没见一根钱毛,我怎么垫得起这多呀!李成贵说,你放心,这是村里给你设的一个台阶,让你顺着下,长乐支书说了,只要你这次给村里面子,回头水库管理处那三千块钱到了帐后,一次给你付清。江老板听了当然高兴,说日后李成贵家若有喜事,就送他两桌酒席。说时,将眼睛直看李小芳。李成贵心里烦,就埋怨他,说公事就说公事,扯私事干什么。江老板很知趣,忙闭了口。走之前,李成贵吩咐他先将他记的那个帐本,交给长乐支书或长水村长,别让干部们心里像梗着一块石头。

    外人走后,屋里显得更闷了。李小武实在憋不住,就对李成贵说:“父,我有话要跟你说。”

    二人走到屋外。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齐崭崭的一半,正好搁在远处一座山顶上。

    李小武说:“我姐是不是将王所长弄伤了?”

    李成贵说:“开头她说不是,可今天她又承认了。”

    李小武说:“怎么不是又能变成是呢?”

    李成贵说:“我也不知道。毛狗他们天天来问你姐,又将我撇在一边,不让参加。”

    李小武骂了一句:“狗日的毛狗,未必就他一个人是真马列!”

    李成贵说:“也怪我们是小姓,他们姓江的众说一词,硬要指鹿为马,我们辩他不赢。他们说你姐,以前就作过这种事,成了习惯,不做就手痒。”

    李小武说:“那她为什么要承认呢,这种事打死也不能承认。坐牢事小,臭了我一家名声事大。”

    他们在外面说话时,母亲草草做了一些饭菜,然后唤他们进去吃。李小武吃不下,勉强吃了一小碗就放下筷子。

    一直没说话的李小芳忽然说:“小武,你们别为我耽心,姓江的人说了,我去坐牢后,他们负责送饭,负责养扬扬。”

    李小武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火,说:“你倒理直气壮了!难怪毛狗那样骂你,骂得对,骂得好!”

    说完,他踢开凳子,将自行车扛到门外,招呼也没打,骑上就走。

    回到镇上李小武先去医院,可病房里没人,东西也都搬空了,一打听,才知王所长下午就出了院。

    在派出所门口,李小武见毛狗正背对着他站在院子当中,他就想骑车撞毛狗一下。刚加速,王所长从厕所里钻出来,冲他大声说:“小武,你一整天去哪儿了?”

    李小武忙跳下车,说:“武汉来了个紧急电话,我去找毛指导员汇报,转了一圈没碰着,所以回来晚了。”

    王所长说:“我在医院,这么近,怎么不先跟我说?”

    李小武不作声,毛狗本来已转过身来,见此情景忙走开了。

    毛狗一走,王所长又和善起来,李小武虽然明白他这么说实际上是在敲山震虎,但心里仍不爽快。汇报完后,他就到信用社找江燕燕还自行车。

    他敲了半天,才将门敲开。江燕燕满脸都是泪痕,和他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后,忽地扑到他怀里,将他的腰死死搂住。李小武本来是找她泄泄气。骂她几句自己好受点。江燕燕突然这一弄,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愣了半天,他才说:“你有什么好伤心的,有人比你更伤心。”口气明显软下来了。

    江燕燕听了这话,便在他怀里抽搐起来。

    李小武想走,可江燕燕一双手像铁箍一样,怎么也扳不开。他不敢太使劲,怕将她的手指扳断了。他便用手搔她的痒痒。平时,江燕燕腋窝里像安了个感应开关,只要用手指一碰,她就会身发软,并笑得成一团棉花。现在竟没有一点效果。

    江燕燕依然不说话,只是死死搂住他,

    李小武记起一本书上写的,说女人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就是**。他想试一试,又有些胆怯。犹豫半天,他才横下心,用手去摸江燕燕的胸脯。

    李小武的双手在那儿只揉了几下,江燕燕的手就松开了。他怕江燕燕又扑上来,赶忙转身跑开。

    江燕燕在后面极伤心地叫:“小武,你别恨我!”

    这天晚上,李小武失眠了。

    第二天早饭后,他有些支持不住,见没人吩咐他去做事,就钻到房里又睡起来。大约在十一点时,薛媛媛将他叫醒,说提张德阳的人来了。

    李小武起来后,和王所长、毛狗一起与武汉市的同行见了面,验过证件和介绍信,大家一起去派出所宿舍楼工地,将张德阳铐上带回来。

    回来后,就到会议室吃饭。酒菜是在餐馆里买回来的。四个客人加上派出所的八位,十二个人围了满满一桌。王所长说接连两次大行动,大家辛苦了,就这个机会补充补充。

    吃饭之前,毛狗见李小武心情较好,就趁机对他说:“你姐李小芳已经承认了,王所长是她弄伤的。希望你能够大义灭亲,正确处理好这个问题。同时也请你相信,组织上会依法办这个案子。”

    李小武正想顶他一句,王所长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坐下,并说:“吃饭之前不谈工作,免得坏了大家的胃口。”

    跟着就开饭。大家敬了客人的酒后,就开始敬王所长的酒。有说对王所长这次受伤表示慰劳的。有说王所长这次抓赌指挥英明的。有说王所长在处理这次抢鱼事件中确实体现了人民警察爱民如子,宁肯伤自己也不伤群众的好作风的。如此等等,理由很多。大家敬了一遍又来一遍,把毛狗晾在一边,好像这些事与他无关。

    正在热闹时,李小武忽然站起来向毛狗敬酒,使他有点受宠若惊。

    毛狗很快就回复了原态,坐在位子上说:“酒我可以喝,但你必须说个理由!”

    李小武说:“谢谢你将李小芳揪了出来,为确保全镇人民生活安定,生命安全扫除了一大隐患。”

    毛狗说:“你这话一说,我就不敢喝酒了。”

    李小武说:“如果你不先开口骂她一句,她会自己跳出来?你这激将法用得好。”

    旁边的几个同事阴阳怪气地起哄,说:“对,就为这激将法之妙干一杯。”

    毛狗有些火,一下子站起来,说:“喝就喝,未必我还怕你不成!”

    李小武不说话了,去一旁取了两瓶酒,将瓶盖磕开,放了一瓶在毛狗面前,自己拿了一瓶,看也不看,就一口气喝干了。

    王所长见这架势,又见客人们想退席,就陪他们出去了。

    毛狗瞅着酒瓶,软软地说:“这样来可不行!”

    李小武说:“你别摆那芝麻大的臭架子,不喝这酒也行,那你自己打自己三嘴巴,打一下骂一声自己是个说话不算话的小人。”

    大家又开始起哄,毛狗见情况不利,就想溜,却被李小武一把揪住。闹了半天,毛狗仍不敢喝那酒。李小武这时醉态上来了,一遍遍地说毛狗是小人得志,王八升天。毛狗很恼火,也很无奈,不知如何摆脱。

    闹了半天,王所长才进来解围,他说,这瓶酒他代毛狗喝一半,剩下的一半毛狗就不能再推辞。说着就喝了那一半。毛狗酒量一直很小,平时喝到二两准醉,他望半瓶酒直摇头。王所长这时也逼他,说小武给了我面子,未必你就不给。毛狗听这话有弦外之音,只得横下心将酒喝了。

    这顿饭,李小武和毛狗都醉了。毛狗醉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李小武只躺了几个小时就复原了。

    在他醉倒的那段时间,长乐支书来找过王所长。长乐支书还没走,李小文也来找王所长,被王所长几句话打发走了。王所长用中午剩下的菜招待了长乐支书。长乐支书走后,他就过来看李小武。

    王所长安慰李小武,说他自己是怎么伤的,他心中有数,即便真如毛狗所说,他宁肯自己吃亏,也不会让自己手下的人心灵受创伤。李小武听了很感动,就和他说了知心话,说今天中午他这么闹是大家帮忙策划的,毛狗想抢功,想超过王所长,大家都不服气,也很看不惯,但是,大家又怕王所长年纪大了,熬不过毛狗,便想将毛狗撵走。王所长想了半天,才说请他转告大家,还是多多地与人为善。

    第二天,一大早王所长就叫上一个开摩托的,驾着摩托车出去了。毛狗醒后查问王所长去了哪儿,大家都说不知道。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王所长是复查抢鱼事件去了。

    傍晚,李小武听见摩托车响,就出来看。大家也都出来了。王所长下车后,叫上毛狗,二人扎进办公室,关上门谈了两个钟头。谈完后,毛狗出来叫李小武和大家进去时脸色很不好。

    大家进去坐定后,王所长说:“黄泥坳鱼塘事件,经过小毛和大家的辛勤工作,侦查工作到今天下午已经结束。从案情来分析,这是一次偶然事件,刚才我和毛狗商量过,并且统一了认识,打算将它作为民事纠纷来进行调解。另外,关于我的伤,在这里也公开声明一下:根本不存在有人故意弄伤我,是我自己不小心,被地上凸起的一块石头碰了一下。还有,最近有一种说法,说鱼塘被抢之前,曾被人偷过,这是有人想泄私愤,想借刀杀人,想将水搅浑,希望大家有机会就辟辟这个谣。”

    说完,王所长又叫毛狗补充几句。毛狗有气无力地勉强说了一阵,基本上都是重复王所长的话。毛狗说完,王所长又接着说起来,末了还点名表扬了李小武。

    散会后,李小武正说去找王所长聊一聊,王所长却先来找他。

    王所长将一只装满开水的玻璃瓶放在裤裆里偎着。李小武问他的伤是不是全好了,他说好是好了,可总还有点不舒服。

    没等李小武开口问,王所长主动说起李小芳的事。他今天下去重点找的就是李小芳,费了很大劲才从李小芳嘴里掏出事情真相。原来将他弄伤的不可能是李小芳,李小芳当时双手正揪着毛狗。李小芳之所以承认是她干的,是因为长乐支书亲自找过她,说她反正已做过这种事,说出去也不怕丢人,再加上她先前被毛狗踢伤,再怎么定罪也只能是个激愤伤人的罪名,重判不了,但如果是别人就不一样了。长乐支书还答应,只要她应承下来,不仅不拆她家的房子,机耕路还可以不从她家的地脉上过。李小芳考虑到地脉若被破坏,就会毁了两个弟弟的前程,便答应了长乐支书的要求。王所长排除了一个穿红毛衣的,又去找另外两个穿红毛衣的。结果很快就查出,伤他的人是江燕燕的母亲。王所长本来就觉得这回如果强行处理,会造成不良后果,现在又牵拉到长乐支书头上,事情就更复杂了。他想,反正自己伤已伤了,何必再去伤别人,便有了刚才在会上说的那个主意。

    李小武正准备代李小芳谢他时,王所长又说:“通过这回与你姐接触,我才了解她实在是个很好的女人。”

    王所长随后又表态,答应今明两年一定负责将李小武的户口问题解决,然后再争取转为正式干警。

    关于抢鱼事件的处理意见,县里很快就同意了。县里怕今年的发案率上升,挨省地领导的批评,少报一个刑事案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金庙水库管理处承包的黄泥坳鱼塘虽然遭了抢,但起的鱼比原计划还是多了一千多斤。所以,他们也很高兴,在付给承包费时,又额外多给了两千元。村里用这笔钱还清了几家餐馆的欠债,再用余下的钱,请一个剧团来唱了三天戏,村里人当然也就高兴起来,他们好几年没看戏了,这回足足过了一通戏瘾。至于调解方面,也没多少工作可做,仅是开了一个群众大会,由镇里分管的副镇长讲一通话,再点名将李小文等人批评一阵,要他们加强法制观念。然后,村里和水库管理处协商将鱼塘的承包金额由三千上升到六千,同时,双方还签订了联防协议。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李小文又带信来,父亲要他明天一定回去一趟。问有什么事,李小文也不知道,说李成贵神秘得很,一点口风也不露。但李小文根据迹象估计,像是要办什么喜事。

    李小武认为家里在擅自操办他和江燕燕的事,心想这一定又是长乐支书在逼他家里人,便到信用社去找江燕燕理论。见了面一说,发现不是这回事,江燕燕正患着感冒,正想叫人带信让她母亲下来照料一下她。

    真不是办他们的喜事时,李小武又有些失落的滋味。他上医院给江燕燕拿了一些药,又安慰她几句,便回派出所请假。

    王所长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他明天正好也要去金庙有事,他可以用摩托车带他回去。

    晚上,李小武又去看了一下江燕燕。见她好了一些,就问还要不要带信叫她母亲来。江燕燕想也不想就说,只要他常来看她,她就谁也不需要。李小武要她别把话说绝了,免得到时候收不了场。

    第二天,李小武坐王所长的摩托车往家里奔。走到黄泥坳鱼塘时,李小武要下车从小路回去,王所长则要去长乐书记家,二人就在塘埂上分手。

    塘埂上看鱼的棚子还在,里面却搬空了,只有一堆枯草和几泡大便。

    李小武一进家门,就被正在忙碌的李小芳发现了,她招呼他坐下,并告诉他,母亲去水库管理处买鱼去了,父亲上长乐支书家请客去了。李小武问无缘无故地请什么客。李小芳红着脸不肯明说,只说过一会儿就知道。

    李小武去厨房里转了一下,见鸡鸭都已宰好,拔了毛,挂在那里。他实在想不出家里这么隆重是为了什么。返回来,他问扬扬哪里去了。听说她在外面玩,正打算去找,父亲回来了。

    李成贵进门就问:“你妈的鱼买回来了么?客已经来了。”

    李小武也问:“父,什么事呀,这么隆重?”

    李成贵说:“你姐今天起媒,看日子结婚!”

    李小武又问:“那人是谁呀,我怎么一点没听说?”

    李成贵说:“就是王所长。他们让瞒着,所以才没有跟任何人说。”

    李小武愣了好久才说:“你们是不是疯了?”

    李小芳这时说:“小武你别怪父和妈,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李小武愣了好久才说:“姐,王所长和父的年纪一般大,你怎么可以嫁他呢!”

    李小芳说:“大点好,不会有二心。再说他失去过一回亲人,会知道疼我的。”

    李小武说:“姐,你别嫁王所长,我负责往后对你好,还负责养小扬扬。”

    李小芳说:“我知道王所长是真心待我好,若不然那天我就不会将全部实情告诉他。我将什么都说了,可他一点不计较,还说长乐支书开始介绍我时,他还有很多顾虑,但听我这么一说,他就没有顾虑了。”

    李小武这才明白,那天王所长其实是来相亲的。他知道再劝也无用,便想躲开不见王所长。

    但是他慢了几步,长乐支书领着王所长已经进来了。王所长手上还抱着扬扬。

    王所长一进门,长乐支书就要他喊李成贵。王所长不好意思,张了半天口才喊出一声:“父!”

    李成贵乐呵呵地应了,然后就要扬扬喊王所长。

    扬扬回头就喊:“爷爷!”

    李成贵和长乐支书都说:“错了,应该叫爸爸!”

    扬扬于是就叫了爸爸,王所长极响亮地应了。

    李小武提心吊胆,担心他们回头要他管王所长叫哥。所幸大家终归没让他叫。

    吃饭时,王所长提出元旦结婚,李成贵马上应允了。

    李小武一句话也不说,大家似乎先有约定,都不去惹他。

    长乐支书夸了李小芳,又夸李小武兄弟了。李成贵来了兴致,将李小武弟弟的信拿出来给大家看。李小武的弟弟在信上说他读完大学后,还要考研究生。

    吃完饭,王所长就要走。李小武不愿和他一道回派出所,就推说要在家有点事让王所长先走。王所长前脚刚走,他后脚也出了门。

    在路上碰见李小文从城里归来,见了他就羡慕地说,全村人都妒忌死了,说这一块天地的风水都叫你们姐弟三人占光了。李小武懒得和他谈,扭头就走。

    李小武一路磨磨蹭蹭,到镇上时天就已黑下来。他在十字路口站了一会儿,便往信用社走去。

    江燕燕见他进屋,忙从床上坐起来,正要披上衣服,李小武扑过来,将她紧紧抱住,一边叫着燕燕一边嚎啕大哭。

    江燕燕有些激动也有些慌,她一边拼命地吻李小武,一边要他将心里的怨恨说出来。李小武边哭边将李小芳要和王所长结婚,他自己无脸见派出所的人的事都说了。江燕燕听后就用好言语劝他,并说现在城里时兴女人找个比自己大二十岁左右的男人做丈夫,农村迟早也会时兴起来的。说的同时,江燕燕将李小武的一双手拉到自己的胸前搁着。

    不一会儿,李小武就不哭了,并起身去将门闩上。

    二人情绪激动了半夜,到外面鸡叫时,才记起自己没吃晚饭,江燕燕去抽屉里翻了一包饼干拿到床上来吃。你喂我一块,我喂你一口,吃着吃着二人又激动起来。

    第二天早上,江燕燕醒来时,见李小武正睁着眼睛盯着她的脸,就问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后悔。李小武要她别瞎扯,都这一步了还耽心什么,他说他在想如何才可以不参加王所长和李小芳的婚礼。江燕燕听了就帮忙出主意,但都不行,王所长是李小武的顶头上司,平常的那些花招都瞒不过他。

    俩人在被窝里商量了一大早晨,最后,李小武说:“干脆,我们也在元旦这天结婚。”

    江燕燕惊喜地说:“我正想到这一点,就被你说出来了。”

    俩人又快活一阵,江燕燕就起床了,还要李小武也起来,说恐怕有人来不好看。

    他们刚把屋子收拾好,徐主任就将门敲开了。他告诉李小武说王所长让他带信,叫他回去有事。李小武嗯了一声,问他什么时候放出来的。徐主任勉强一笑,说他刚出派出所大门不到十分钟。

    李小武在街上走时,听到一家餐馆里有人在说笑,一个说,听说你要结婚,那家伙还管用么。另一个答,怎么样,信不过我,那就叫你老婆来验证一下。李小武扭头一看,正是王所长,另一个是法庭庭长。

    王所长也看见了他,就端着一碗肉丝面走出来。

    李小武问:“你找我?”

    王所长说:“没什么事。我怕你们太忘情了,造成不好影响。”

    李小武正要走,王所长又说:“现在我们是亲戚了,我不把你当外人,希望你也别把我当外人,有话就直说。你若不信,我就先说一件事你听:那天下午大家到处找你没找着,其实你是回去和李小文、高尚和你父一起串供去了,李小文偷鱼的事我早就知道。法律无情人有情,我也同情李小文,能帮时就帮他一把。”

    李小武听了这话,就在当街上愣住了。

    元旦那晚,王所长和李小芳,李小武和江燕燕分别在派出所和信用社举行了结婚仪式。

    客人都走后,江燕燕一边解李小武衣服上的扣子,一边告诉他,那回黄泥坳鱼塘遭抢时,弄伤王所长的既不是她母亲,也不是李小芳。而是她。她当时见王所长用手搂她母亲的脖子,一急,便学了一回李小芳。李小武想了想说,这没什么,女人和男人打架,打不赢时,便爱用这一招。说着,他伸出手帮助解江燕燕的扣子。

    第二天上午,两对新人在一个餐馆里请客。请客的钱实际上是胡处长出的。胡处长送两百斤鱼来祝贺,他们就将鱼作价给了这家餐馆。客人来之前,江燕燕忽然说,她还从没有打过枪。李小武便要王所长将手枪借她打几枪。王所长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江燕燕就到餐馆的后院,朝天打了两枪。还枪时,李小武对王所长说,枪没有擦。王所长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会儿,长乐支书来了。王所长和他开玩笑,问他今天喝酒时用什么身份。长乐支书说他什么身份都用,又什么身份都不用。说着话,其他客人陆续到来,王所长和李小武负责发烟,李小芳和江燕燕负责上茶,大家都很忙。

    1992年12月10日 于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