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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书记大姐

    走来走去,我又从部队走进了大学。

    我人生的第六个驿站。

    进大学后我并不兴奋。当我终于拿到录取通知书,打电话告诉父亲母亲我已被川师录取时,父亲一句祝贺也没有,而是带着遗憾的口吻说,“哦,是这个学校啊。”父亲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大概对我也抱了很大希望。殊不知就是川师我也差点儿进不来,学校嫌我身体不好,还是我们军区招生办的同志替我力争我才进来的。

    命运就是如此,不会让你事事如意的。

    大学生活和我想像的有很大差距。图书馆当然是有的,书当然是很多的,但汤英所说的“你将会和许多优秀的人进行高层次的交流”我一点儿也没体会到,我们班上有一多半的同学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就是说,他们都比我小很多。我不是说他们不出色,而是在我看来他们还是孩子,他们差不多还停留在中学生时代,不会上图书馆,不会自学,整天就等着老师布置作业。

    我被选为团支部书记,成了他们的大姐。本来我也是女生里最大的一个。记得第一次考了文学概论下来,全班只有我上了90分,老师说,你给他们讲讲你的学习方法吧。我当时觉得很麻烦,好像带了一群弟妹,我站在阶梯教室的台阶上板着脸说,你们不能再靠死记硬背学习了,你们必须学会看参考书,学会查资料,学会整理提纲,等等。语气有些不耐烦,弄得后来班上的男生都怕我,说我的眼睛像冰一样,这是毕业后他们告诉我的。

    也许是三年的连队生活让我变得活泼不足严肃有余,我看不惯班上同学无组织无纪律的样子。有一次歌咏比赛,要穿统一服装,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闹,说她们借不到。文娱委员来告诉我,我火了,冲到她们寝室说,不许讲条件,借不到你们就退出!出来后我有些后悔,没想到那几个女生竟没生气,也没敢退出,而是老老实实地借齐了。到底还是小,让我给吓住了。

    我们学校当时有20多个“部队学员”,每到换装的时候,学校总务科就会贴出通知,让我们去领军装。我一领回军装,我们寝室总会笑声一片,她们笑话我肥大的军裤,笑话我没有门的蚊帐,还有个歇后语,叫“裘山山的蚊帐,没门儿”。

    时间长了,我们班同学和我熟了,知道我并不是个很凶的人,我每次进教室板着脸,是因为我紧张,不习惯众目睽睽。不爱开玩笑也是生性如此,后来慢慢改了。尤其是女生,有什么事也愿意跟我说了。我也愿意把整理出来的提纲借给她们参考,甚至还去男生寝室给年龄小的男生缝过被子。

    但男生们还是有点儿发憷,不怎么和我说话,不叫我名字,叫我书记。有一回有个男生到我们寝室来找另一个女生有事,偶然看见我坐在床上打毛衣,吃惊不小,马上作为头号新闻回去发布:书记会打毛衣耶!我得知后不无得意地说,本书记还会绣花呢。真的,至今我们家还保留了我做姑娘时绣的一对枕头。

    后来出了一件事,让我深深感到了同学之间的友情。

    那年冬天我因好强坚持冬泳,结果体质太弱造成胃出血,校医让我到市里医院去看。我的两个同学李晋西和杜诗筠就陪我进城了。可城里的医院认为我没发烧,不让住院。李晋西看我实在是虚弱无力,就把我带到她姐姐家去疗养,我们三个一住就是三天,却忘了告诉其他同学。这下我们全班同学到处找我们,挨个医院去查,都没有结果,正准备登报的时候我们回来了,被男生们好一顿责怪。我心里怪感动的。

    这些年我们大学同学时常聚会,男生们个个都人到中年,谁怕谁呀,见了面全都嘻嘻哈哈没大没小的,也拿我开玩笑。有一次他们就问我,你坦白说,大学时你收到过我们班谁的情书?我说很遗憾,在我收到的情书里没有一封是我们班男生的。高年级也有,低年级也有,甚至外校也有。大家就笑,也都相信。

    去年我们学校校庆。我们班许多同学回到了成都,但没回学校,而是在一家宾馆聚会。我们围坐在一起,每个人轮流向同学汇报毕业20年的情况,工作,家庭等等。我一个个听,发现我们班同学是最老实本分的。第一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离婚,至少90%是原配。不是说离婚就不本分,而在于他们说起自己的妻子或丈夫时,都怀有感激之情;第二他们大多数仍在教书,热爱自己的工作,有的成了教学骨干,有的则当了校长或副校长。他们实实在在地工作,实实在在地生活,让我敬重。

    28.逃学旷课

    初进学校时我穿着军装,很惹人注目。有一回一个男生看着稀奇,频繁地回头,竟连人带自行车掉进了路边的水沟。我自己也觉得很不自在,不能端着碗边走边吃,不能加塞,不能抢占坐位,于是第一个假期我就赶紧从我妈和我姐那儿淘了些旧衣服,从此回到老百姓的队伍里,自在起来。

    一旦混入老百姓队伍,我也就没那么自觉了。上大二时,我已不满足于上课考试,开始逃课,频繁地逃课。干什么呢?一是上图书馆看,恶补外国;二是去外面参加文学社活动。

    进大学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图书馆借书。那个时期我把俄罗斯作家的主要代表作读完了。当时在俄罗斯作家里,我最喜欢的并不是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和契诃夫,而是艾特马托夫和巴乌斯托夫斯基。可能他们作品的风格很符合我那时的心境,抒情,感伤,忧郁,唯美。我还记得巴乌斯托夫斯基作品集的封面,是一幅列维坦的油画,一片宁静的森林草地,与书中的散文风格十分吻合。多年后我曾有意摹仿着巴氏的《细雨蒙蒙的黎明》写过一篇《南屏晚钟》。让我痛惜的是,这套文集不知被何人借走了,至今没有下落。我想再买,也一直没买到。

    之后我开始读欧美作家的代表作,对我影响大的不是雨果、司汤达、马克·吐温或者萨特,而是茨威格、欧文·肖、毛姆等,还有英国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费尔德,大概是我的思想和情感都还不太能接受沉重尖锐的作品。

    文学书籍读多了,心开始变得不安分,情感也开始躁动,写一时又写不出啥,就开始频繁地参加各种文学社的活动。80年代初正是文学火热的年代,大学校园更甚,诗人一堆一堆的,诗社一串一串儿的。曾有个笑话,说有个男生跟他的同学说:我今天感觉极好,一下写了5首唐诗。

    可见当时诗歌之普及,什么还没搞懂的人都在写。

    我不会写诗,但我热爱诗。有个本子是专门抄诗的,舒婷的北岛的顾城的,一抄一大本,没事儿还背诵。一听说哪儿有文学活动,我都积极参与。记得与我们相邻的四川大学办了个刊物,叫《锦江》,当时很有名,曾发表了《思念你,桦林》这样的优秀作品。作者龚巧明我认识,后来我和朋友去她家玩儿,她牵着5岁的女儿送我们,路上她说,山山,看你那么单薄,风都能吹倒,哪像个军人啊?可是没想到几年后,她却在西藏遇难了。我再也没见到她。她遇难的那条尼羊河,我却路过许多次。我至今仍时常想起她。

    话说回来,那时川大的学生到我们学校来卖《锦江》,我和我的两个好朋友就热情洋溢地把卖书的同学叫到寝室来,让他休息,还打饭给他吃。他自我介绍叫罗强烈。许多年后我又遇见了他,他已经成为一名评论家了。

    那样一种热情,现在想想还是蛮可爱的。一听说哪里有诗社搞活动,我们就结伴而去。记忆中那时的诗社三四个人五六个人就能组成,通常是在野外席地而坐(没有茶水更别说咖啡了),气氛挺严肃,一个个诗人上去读他们的诗作,我们在下面聆听。老实说,多数我都听不懂,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反正觉得很玄。但我也从来不好意思说不懂,更不好意思去问人家,就一直做专心状,做思考状。

    我们三个人中,李晋西是写诗的,尽管我们是好朋友,但她的诗我也读不懂。这让我彻底放弃了写诗的念头。

    我开始写,悄悄的,通常是旷课到图书馆去写。那时我认为写散文没意思了,要当作家就得写。可我连着写了四五篇,都无法结尾,这成了我最大的苦恼。这苦恼持续了一学期。后来我读了王汶石的短篇集,对我的影响挺大的,一来我知道也不神秘,写成大白话也好看,二来似乎也知道该怎么结尾了。

    到第三个学期时,我终于完成了我的一篇,叫《野菊,黄灿灿》。也不知怎么开了窍,终于把的门给关上了。跟着写了第二篇,《梨花静静地开》。听听这些题目就知道很抒情,很小资。野菊那篇写的是一个女大学生爱上了食堂的职工,梨花那篇写的是女兵爱上了连长。全是些虚无缥缈的爱情,当然很美好。这些至今没发表过,连投都没有投出过。但那是我最早的创作,是个很重要的过程。

    印象中那时在教室里就是坐不住,有时明明是背着书包去教室的,走到教室门口就是不想进去,一转身,就从学校的后门溜到田野上去了,一个人在田野上晃荡到天黑才回来。现在分析,大概是我的青春期一直很压抑很苦闷,没机会表现躁动不安的毛病,到大学一放松就复发了。

    最为严重的一次逃学,是我们三个好朋友与其他同学一起结伴去卧龙自然保护区,一逃5天,把我们系主任惹生气了,在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我,因为我是学生干部,不仅是班上的书记,还是中文系团总支委员。如此不遵守纪律,影响太坏。

    但有一点他们拿我没办法,也是我敢那么“猖狂”的原因:无论怎样逃课,我的考试成绩必在班上前五名。(我本想写前三名的,害怕记忆出错,留点儿余地。)每次评优秀学生干部总有我,因为评选条件中分数是硬杠杠。其实我每次都是临时抱佛脚,许多教材都是期末复习时我才找出来看的。那个时候记忆力真是好。

    只有英语我是真下了工夫的。因为进校摸底考试时我是班上最差的一个,很没面子。上中学时我只学了“A long long life  mao!(毛主席万岁!)”或者“we study hard for revolutionary!(为革命而学习!)”争强好胜的性格让我不甘如此,我只能认真对待,两年后结业考试时,我成了我们班第一名。

    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很快地读到了大三。

    29.诗集事件

    读大三时,77级已经毕业分配。我们学校分来一位,恰好是我男朋友最要好的哥们儿,叫钟鸣。

    这里简单交代一下我的男友。他是另一所大学中文系77级的,某一个暑假我们很偶然地在一个朋友家里相识了,一起畅谈了数小时文学。那时中文系男女大学生遇到一起主要是谈文学。男友滔滔不绝的口才和独到的文学见解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我的一言不发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回杭州度假去了,等再开学时他就来学校找我,还是谈文学,每天都来。从他家到我们学校骑自行车要骑一小时,中间还要上几个大坡,他也不嫌累,整整持续了一周。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专门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来做这件事的,有计划有步骤地向本人进攻。当然,本人也没什么出息,就在他计划的时间内投降了。

    我们开始谈恋爱后,钟鸣是最支持的一个,他看了我的照片,听男友讲了我的情况,就对他的哥们儿说,找到一个好女人,等于征服了世界的一半,你要好好珍惜。所以他哥们儿要写情书时,他就赶紧把自己的小桌子借给他,他哥们儿倾诉时他就当个好听众。当然他也趁机敲诈,我写给男友的信一旦落入他手中,那必用相当数量的菜票才能换回。

    可钟鸣自己的恋爱却始终不顺。他是个地道的诗人,我说他地道,不仅是指他诗写得不错,还指他整个生活方式和思维状态都是诗化的,这就令他对恋爱的要求非常之高,或者说,他总是美化他的恋爱对象,诗化他的恋爱过程,以至最终失望。

    他分来我们学校时仍没有确定恋爱对象,男友嘱我多关心他,我就和我的两个好朋友经常去教师宿舍看他。据说整个大学期间他就干了两件事,不停地写诗,不停地谈恋爱。这里就不细说了。他来了之后,把满腔热情投入到了诗歌上。有一天他告诉我们他要出一本诗集。那可不是他个人的诗集,也不是让出版社出,而是要自己油印一本兄弟们的合集。多么的大公无私,多么的自找麻烦。

    我们习惯叫他老钟。老钟让我和李晋西、杜诗筠三人做他的助手。他先去收集了一批他认为不错的诗,然后进行筛选编辑,再然后一一刻印。我们三人每天吃过晚饭就去帮他做校对或更低级的杂活儿。钟鸣是个唯美主义者,他对我们的工作质量极不满意,总是挑剔我们做得不够好,偶尔我们手上有墨沾到了纸上他也会生气,而且每次都是同样的话:你们这些女娃子咋个那么粗糙哦!

    李晋西愿意忍受是因为她是个诗人,热爱诗,我和杜诗筠愿意忍受是因为我们热爱诗人:当时我们两个的男朋友的诗都被他选在其中。

    有一回我们干了很长时间,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仍皱个眉头说三道四的,不停地指责。我们终于烦了。在他上厕所的时候,我舀了一勺盐拌进他的白糖罐子里——他每天早上必喝咖啡的。结果第二天他喝到了世上绝无仅有的怪味儿咖啡,气得一整天没和我们说话。

    老钟在10年后“报复”了我,他在他的随笔里写到我时是这么写的:“山山是杭州人。杭州自古出美女,但那已是古代的事了,山山生在现代。”我后来常引用他这段话,以堵住别人不切实际的夸奖。

    再说当年,我们四个人每天吵了又干,干了又吵,终于还是把诗集搞出来了,题目叫《次森林》,还是我取的。那时我刚去过卧龙,拣回这个词,意思是刚开发的原始森林。老钟的心血总算没白费,诗集挺漂亮,里面还有木刻插图,还有些名言,比当时一般学生油印的诗集都要好。为了安抚我们,老钟将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印在了诗集封底上,封为校对装帧之类的。我们也得到了心理满足。

    殊不知正是这名字,日后给我带来了大麻烦。

    当时那诗集就印了几十本,分送给了爱好诗歌的同学。之后我们很快毕业了,离开狮子山,留下老钟一个人继续在那儿抒情。

    一年后的一天,已是军队教官的我,忽然被领导找去谈话,而且是政委和队长一起谈,气氛很严肃。政委问我大学期间是否参与过一本诗集的制作?我马上承认了,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坏事,加上诗集上有我的名字,想赖也赖不掉。他问我谁是主谋?我一听这词儿不太好,就避重就轻地说,没有谁是主谋,是几个同学一起干的。他就问起了老钟,他是不是主谋?我说老钟也就是个写诗的,他不是头儿。他又问我是否认识×××,我说不认识,但我知道他,他也是写诗的。我们那本诗集打头的就是他。政委说,他是不是主谋啊?我说不是,他哪里会是啊。他都不知道这事,是我们把他的诗选上的。政委忍不住说,你真是头脑简单啊,还帮人家打掩护,人家都把你卖了!

    我这才知道,正是这个×××,当领导找他了解情况时,他为了解脱自己,一口推到我身上,说你们去找她吧,她什么都知道,是她找了几个人干的。于是我们的上级单位就找到我们政委,要政委和我谈话。我们政委的第一句话是:我了解裘山山,她从不写诗,不可能是她。人家就把诗集拿给他看,一看,上面还真有我的名字。他只好找我谈话了。

    我听了有点儿生气,我想你也太不像个男人了,竟然让我来承担。又没谁严刑拷打你就这么容易当叛徒了?但我还是不想乱咬谁,我坚持说,第一,没有谁主谋,是几个诗歌爱好者一起搞的;第二,那不是地下刊物,没有卖,也没有宣传什么反动思想,只是作为学习交流的资料;第三,我参加是因为有我男朋友的诗,没有其他目的。

    我都不知道我当时怎么那么冷静那么理智,还谈了一二三。最后我们政委十分惋惜地说,你怎么会扯到这个事情上去?这事已经在公安局挂了号。这下好了,你晋级的事悬了。

    我说那我也没办法,干都干了。

    当时教导队正想把我从教员破格提拔为教研室副主任,就是说我正要从副连往副营上跳呢,此事一出,提拔的事搁浅了。和我一起报上去的其他教官都批了。

    后来我知道,老钟也被问讯了。他比我严重,是公安局上学校去问他的,还开着警车。老钟坦然地说,这事儿与她们三个女娃子无关,是我一个人干的,她们只是帮我的忙。

    后来诗集拿去鉴定,数月后鉴定结果出来了,没有反动思想,也没有不健康的内容,就是些朦胧诗。于是案子从公安局转到了省委宣传部,从敌我性质转为人民内部矛盾。

    处理结果一下来,我们政委就迅速到干部部门去找人,要求讨论我晋级的事,几乎天天去催,后来终于赶在年底人事工作冻结前把我批下来了。虽然比其他人晚了几个月,但毕竟没黄。为此我一直感谢我们的政委,虽然跳的这两级并不关乎我的性命,但它让我再次相信人还是善良的居多,做个善良之辈最终是不会吃亏的。

    30.好为人师

    大学毕业时,有位副校长曾问我是否愿意留校,我说那得问我们上级,我不能做主。我们上级当然不答应,好不容易培养出来一个大学生,等着用呢。于是我又回到部队,穿上军装,在当了7年士兵之后终于成为一名军官。

    我被分配到地处成都郊区的凤凰山教导队当教员。其实这也是我个人的选择,当时有两个单位,一个在成都市区的某机关,一个是教导队。我选择了教导队,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觉得教导队单纯,我那时特别害怕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加上我本来学的就是师范,当老师是学有所用。

    教导队果然单纯,你把你的课讲完,就可以呆在你房间里干什么都行。而且教导队对教员很优待,我们每个教员一间大房子,配好了家具台灯之类,吃饭还有补助。我前面讲到的政委,后来任我们大队长,是个非常有能力的干部,他自己就是个大学毕业生,非常懂得怎样使用人才关心人才。教导队三年的教书生涯是令我愉快的,我不仅成为一个好教员,还在那里发表了我的短篇处女作和中篇处女作。

    教导队的学生都是营连两级的军官,他们到这里来是补习初中或高中课程,然后拿文凭。因为年纪大基础差,所以课得一门门地上,比如这两个月先上语文,考试完了再上数学,免得他们顾不过来。这样一来我们做教员的就辛苦了,要上连堂课,一讲就是四节,每天都有课,还是大课。那时我身体瘦弱,有时四节课上下来,连洗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手粉笔灰就扑倒在床上。学员们形容我说:裘教员上课,声音越讲越小,脸色越讲越白。

    但我喜欢当老师。当老师的乐趣是其他职业所不能替代的。特别是当你看到学生们在你的讲授下学会了某些知识或技能,你的成就感会油然而生。最明显的是教写作,刚来时学员写的作文和结业时写的作文,那差距真是巨大。他们毕竟是成人,有些事一点就通,作文讲评一次进步一次,很明显。

    有些东西教起来就费劲了,比如拼音。你想他们从小没学过,如今都三四十岁了,舌头都硬了,怎么学嘛!我们有个女教员,教学员拼音时总也教不会,她烦了,就让他们反复跟她念“笨”字:下面跟我一起读:波—恩—笨!笨!笨!结果被学员们告到了大队部。

    我只好耐心再耐心,一遍遍地领他们读。那天也是教声母b,我带他们读:“波艾白(b-ai-bai),白菜的白”。念了几遍之后我让他们自己念。有个学员就在那个地方一字一顿地念:波、艾、波、艾,然后喊我:裘教员,我怎么念不出来白啊?我走到他身边教他:你要连起来读,波艾白(b-ai-bai)。可我一转身,他又开始念“波、艾、波、艾”,真把我给气的,只好又回头去教。

    还有一回讲逻辑,我写了几个病句让学员改。其中有个病句是这样的:春节那天,我们公社连演了三晚上的戏。

    我一看这个错误很明显,就找了个基础比较差的学员来回答。他站起来说:这句话是错的。我说错哪儿了?他说,我们公社春节从来不连演三个晚上的戏,我们年初二就要下地了。

    全场哄堂大笑,我也控制不住地笑,只好转过身去面向黑板。但我忽然意识到那学员还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呢,三四十岁的人了,我赶紧止住笑转过身去请他坐下,然后我说,刚才这位同学是从生活出发谈了他的看法,现在我们从逻辑出发来看它错在哪儿了。

    这才把局面扭过来。

    客观地说,学员喜欢听我的课。因为我常常脱离教学大纲,扩展内容,并加入我自己的观点。记得当时有一篇课文是莫泊桑的《项链》,按教学大纲上讲,它的中心思想是,通过这个故事,揭露了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和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平等之类。我没有这样讲。我说我从这个里读出三点意思,第一,那个女人不必为那个晚上后悔,因为那个晚上让她的人生有了亮点,每次回味都令她愉快,否则她一辈子都平淡无奇;第二,由于这件事,令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得以增强,所谓患难见真情;第三,生活要有目标才有乐趣,原先他们很盲目,后来他们就有明确目标了:挣钱还项链。这让他们的生活变得充实,未尝不是好事。

    我的胡言乱语让学员们感到很稀奇,也很有兴趣。毕竟那是80年代初,人们的思想刚刚开始开放,大概因为这些原因,我的课被学员们很认可,每次让学员们评教评学,我的得分都很高。

    但有一回我上课时,有两个学员睡觉,一个把课本立起来挡着脸,一个低垂着头,不时地砸到桌子上。那天讲的是说明文,也许有些枯燥。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下课时我说,今天课堂上有个别同学睡觉,不知是昨晚熬夜读书了还是加班工作了?我希望以后各位如果要在我的课堂上睡觉的话,一定趴在课桌上睡,尽可能趴舒服了。不用拿书挡着,反正也挡不住,也别支棱着脑袋,那怎么睡啊?搞不好还得磕破头。

    学员下来说,没想到裘教员看着斯文,讲起话来绵里藏针啊。

    不管怎么说,我喜欢当老师。到教导队的第二年我就被评为成都军区优秀教员,并荣立了三等功。十几年后我在某个场合遇见一个大校,他喊我,裘教员你还记得我吗?我抱歉地摇头。他说有一次你让我们写一篇守株待兔的议论文,你说我写得很好,还在课堂上念了我的作文呢?我真是记不清了,他着急地说,嗨,你忘了?我那篇作文的结尾是:同志们,收获是等不来的,让我们拿起猎枪上山去吧!

    全场大笑。我再当了一回老师,我说,确实写得好!

    至今我仍常常盘算着,某一天到一所乡村学校去教书。

    31.笔会风波

    因为当教员有了空闲,我又开始写了。

    1984年,我把我写的一个短篇《绿色的山洼》投到了当时的《昆仑》杂志,写的是一位在山沟里超期服役的女兵,要离开部队前的事。编辑部的海波编辑给我回信,说基础不错,但还需要修改,他们编辑部正打算去新疆办个笔会,问我是否愿意参加。我一看当然愿意啊,你想想是去新疆,而且和作家们一起。

    我当即去向我们大队长汇报。我们大队长皱着眉头说,什么笔会不笔会的,你走了教学工作怎么办?

    我曾写过一篇《火线入党》,记录了这件事,现抄录于此:

    我记得我们当时是站在教导队的大门口说这件事的,我正准备赶回到我所任课的学员二队去。听了他的话我心里顿时凉透了,一句求情的话也不说,扭头就往外走。天上正下着雨。大队长很意外,在身后喊道:哎,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但我没有回头,径直走进雨里去了。那时我25岁,年轻气盛,自以为是,一旦受挫是绝不愿求人的。我冒着雨步行回了二队。事后我听人说大队长非常生气,他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走了!这个教导队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

    也许是淋了雨,也许是心情不好,当天夜里我开始发烧,到了早上就烧进了军区总医院。那时我像个易燃物品,一烧就上40摄氏度,把医生吓得不轻。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病好了,心情依然不好。我揣着医生给我开的全休三天的假条回到了学员二队,正赶上语文复习考试。学员们很紧张,一科通不过就拿不到文凭。我也跟着紧张起来,开始全心全意地辅导他们,白天在课堂上辅导,晚上在宿舍辅导,几乎忘了笔会的事,也忘了那张假条。

    但这天一大早,大队长就派人来二队叫我,说是要开支部大会讨论我的入党问题,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档事没了。我当兵时没入党,上大学四年也没入党,分到教导队后才发现这成了一个严重问题,因为教员们几乎全是党员。大队长一到开会时就说,有些人都25岁了,还不是党员。他一说这话我就知道是说我。感觉就像母亲说儿子,你都5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于是我就交了申请。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讨论我的入党问题了。

    我心里很不塌实,就给我的男友打了个电话,他老成地说,我虽然没入过党,但听人说开支部大会的时候,党员们往往会给申请入党的人提许多尖锐的意见,到时候你一定要沉住气。我说好的,我一定沉住气,随便他们说什么。

    到了会上,我的入党介绍人——两个平时就与我很要好的女教员,说了我一大堆优点,然后其他人又补充了一小堆优点,我心里沾沾自喜。这时大队长开始发言了,他也先说了我几句优点,但接下来他就说要对我提出批评。我心里有思想准备,就做耐心状听他说。但我越听越沉不住气了。他主要是针对我想参加笔会的事来讲的,但他把这件事分析得很严重,说我“不服从组织、与组织上有对立情绪”、“掉进了个人主义的泥坑不能自拔”、“自以为是大学生就不得了”等等。我觉得太过分了,已超出了事实。我的心咚咚地跳,双腿发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反驳他,一定要反驳他!

    恰好主持会议的人问我对大家的批评有什么意见,我知道通常这时候我应该说,大家批评得很对,我一定虚心接受并坚决改正。但我说不出来,我声音发颤地说:我觉得刚才大队长对我的批评有出入。

    于是我开始为自己辩护。我说我是喜欢写作,但从没因此而影响过教学;我是想参加笔会,但你们不让我去我也没有消极怠工,我出院后一天病假都没休就开始工作了。我心里是不高兴,但我并没有什么不服从组织的行为呀。难道一个人连心情不好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我说的时候,嗓子哽咽得厉害,恨不能放声哭出来。但我一再对自己说,绝不能在这里哭,绝不能。几句话一说完,还没等主持人发话,我就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

    回到寝室,我的情绪仍无法平息,一个人在房间里走了两个来回,最后把藤椅搬到屋子正中央一屁股坐下。我想这下完了,笔会参加不了不说,党也入不了了,领导关系也搞砸了。

    我的男友比较了解我的个性,不放心,就跑来了。进门见我一个人坐在屋子中央,就知道事情不好。听我说了个大概后他埋怨说,不是叫你要有思想准备的吗?怎么还是沉不住气?我说那根本不是批评,是污蔑!我就是永远不入党、永远不参加笔会、马上转业也不能听之任之。他叹口气说,好吧,既然你已经想到了这一步,就这样吧。

    这时我的两个入党介绍人进来了。一进门她们就紧张地说,你今天干吗,吓死我们了!我不吭声,总觉得一吭声眼泪就会流下来。但接下来她们说,总算通过了,还是全票。我大感意外,连问怎么回事?她们说,你走后全场一直沉默,谁也不说话。后来还是大队长开口了,他说,总的来说,这还是个好同志,有缺点等以后加入了组织我们再帮助她吧。这样大家就举手表决通过了。

    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男友则笑道,你这简直是火线入党嘛。

    更让我意外的是,下午大队长又找我谈话了。他温和地说,笔会的事,队里经过研究同意让你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大队长的四川口音确确实实在我耳边回响着,他说,北京冷得很,你要多带些衣服。

    半个月后,我在笔会上收到了我们教导队训练处处长的一封信,他说我走后,学员们考试完毕进行了评教评学,几个教员中我得分最高。他还把学员们的评语寄给了我,其中有这样一句话:裘教员去北京是我们的重大损失。当看到这句话时,我的那一眶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落在了北京。处长还说,是大队长叫他给我写这封信的,大队长说,没想到这个女娃子倔是倔,工作上还真没说的。

    再说我到北京后的事。

    不知为何,大概是经费问题,新疆笔会取消了,改成“首都青年军人笔会”,就是说,改在北京了。参加笔会的大多数人本来就在北京,都有地方住,只有我是外地来的,像个游击队员似的,短短一个月里搬了4个住处。

    我不是个心理承受能力很强的人,这么来回的折腾,早已使我没了写作的心情。最最重要的是,我的稿子改来改去都通不过,或者说改来改去海波都不满意,我是带了一篇新作去的。他总是说我的作品没有“历史纵深感”,对人性的揭示不深刻,而我总是不服他。我们常常一谈就僵。

    那时我的确像个中学生一样喜欢抒情,喜欢表现美好,海波却希望我能写出人性的另一面。每当他给我一些情节上的建议时,我总是断然地说,不可能这样,或者说,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他大为光火,说怎么跟你谈稿子那么费劲儿呢?你怎么那么犟呢?但我就是固执己见。有一回他要我写老两口散步,他说,你就让他们默默地散步,他妈的什么话也别说。我惊讶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说粗话。当时我想,看来我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谈拢的。

    由于稿子修改不顺利,而我请假出来时又跟领导表态说,一定能发表作品。所以最后一次搬到八大处后,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孤单寂寞,失落沮丧,烦躁不安,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想来想去,决定离开北京回成都去。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八大处到文艺社的。偏偏那天海波不在编辑部,这更坚定了我离开的决心,我觉得谁都不管我。我就买了张车票直接去了火车站。坐在候车室里我给海波写了封信,其他话都忘了,只记得最后一句:“让你的历史纵深感见鬼去吧!我回成都了。”我把信丢进信箱,登上了火车。

    海波收到信后非常生气,大概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作者,竟敢不打招呼就走,而且出言不逊。可以说气急败坏。当时我们军区的简嘉也在北京鲁院读书,海波见到他后就把我的信给他看,说你瞧瞧你们成都军区的业余作者,居然敢这样!简嘉看了我的信后幽默地说,她这样做的确不对,但你得承认她的字写得很好。

    后来每每办笔会,海波必在笔会开始时把我作为反面教材教育参会人员,三令五申,不得效仿。

    当然,后来的事都有些玩笑的意味。我想说的是当时。当我以如此不礼貌的方式告别了海波后,海波生气归生气,并没有记恨我。他非常了解业余作者的处境,他知道我离开单位一个月,回去得有个交代。于是在当年的最后一期《昆仑》上,他编发了我最早寄去的那个短篇《绿色的山洼》,那便是我的处女作。

    我拿到刊物时,心里除了感激,更多的是惭愧。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笔会,和两个人干了架,最后又得到这两个人的帮助。到现在,他们仍是我的朋友。前不久我去参加我们大队长60岁的生日宴会。他很得意地向来宾们说,我早晓得她会有出息的,那阵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呢。

    我想我就是去让他得意的。

    1985年大裁军,我们教导队也在裁减之列。我本想转业考个硕士再去读书的,部队不允。于是1986年初,我调到了刚创刊的《西南军事文学》编辑部工作,从此开始了每日与文学耳鬓厮磨的生活,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