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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子很重要,中国人特别在意这一点,遂有了死要面子这一说。

    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落魄得很,但坚持穿长衫。那长衫很脏,很破,也不肯脱下来。因为这件长衫,攸关面子问题。在旧时代,劳动人民都是短打,只有读书人才着长衫。穿短打,为的是劳动时的方便,外国有“短裤党”“蓝领”这一说,工人阶级的代名词。穿长衫,潇洒是有了,风度是够了,但要从事体力活的话,会很碍事,动作不能过大,走路不能太快。

    孔乙己先生其实相当穷困,那一件长衫不知穿了几多年头,可这是他的一张证书,证明他曾经是读书之人、进学之人、斯文之人,说不定还是曾参加过科举之人。这和如今很多并不写作文学作品的人,非要参加作家协会做一名会员的虚荣心有点近似。为了这份进过学、读过书的面子,他说死了也不肯脱下这件长衫,而改着短打的。可他无业,无业也就无钱,无钱就得找点营生,赚两个小钱糊口。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替有钱人家抄书。于是,抄书之余,免不了偶然做些鼠盗狗窃的事,也就免不了挨打。这也是中国人对小偷小摸的常规惩罚,而被打者通常也只护着自己的脸。所谓“打人莫打脸”,就是说,你打我哪里都可以,独独别打脸。脸,即脸面,对特别在乎面子的中国人来说,至关重要。

    有一次,他腿裹着蒲包,用手扶地,几乎是爬来酒店沽酒喝,掌柜见他如此行状:“你又偷了东西了!”他也不作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掌柜的反问:“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他低声解释:“跌断,跌,跌……”他的眼神,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这就是民间谚语“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写照。

    为了能够说得过去的一点虚荣心,为了并无实际意义的一点自尊心,中国人常常不得不委屈退让,忍辱求全,不得不低声下气,甘受作践。

    其实,这句“死要面子”的民间谚语,来源于中国封建社会里的“谥”。这个已经死去的汉字“谥”,才是真正的“死要面子”的本意。应该说,人死之后,万事皆空,有面子,或者,没有面子,与死人无涉,只是活人在争这份面子而受罪罢了。虽然,“谥”,在古代,是一门学问,还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但辛亥革命以后,“谥”也随之消亡。不过,类似的“死要面子”风气,迄今不衰,便有知往鉴来,稍加涉猎的必要。

    若从编年史的《资治通鉴》来看,书中第一位有谥的帝王,该是东周的威烈王。公元前425年的一位名叫姬午的帝王,在位25年,据《谥法》:“猛以刚果曰威,有功安民曰烈。”对这位有名无实的君主,够高看的了。南齐的沈约批评说:“诸复谥,有谥人,无谥法。”从一开始,谥,就是一个容易引起争议的事物。第二位,也按《资治通鉴》的排列,是晋国的智宣子。据《谥法》:“圣善周闻曰宣。”可元代的胡三省则说:“智氏溢美也。”溢美二字,称得上是诛心之论,把千古以来所有的谥,也包括所有为死人专写的讣告,以及追思缅怀的文章,一言戳破。

    悼念文章,总是尽量挑好的说,是可以理解的。有的连最起码的针砭也不存在,也就不必深究。何况上帝让人们对死者宽容呢?因此从对死者的纪念出发,肯定得强烈一些,褒扬得光辉一些,描画得灿烂一些,美化得辉煌一些,好像也是正常现象。至于逝者生前美中不足的方面,不无遗憾的方面,难与外人道及的方面,见不得光天化日的方面,按照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大人之过,日月之食的夫子之道,为贤者讳,尽量避之隐之,也属人情之常。就像孔乙己先生身上穿的那件长衫,也就只好让他一直穿下去了。

    然而,国人之形而上,之绝对化,之矫枉过正,之有过之无不及,弄得这种呜乎尚飨的文字,效果却适得其反,令人啼笑皆非。

    当然啰,九泉之隔,阴阳之别,生死异途,触物伤情,难免不能自禁,这是可以理解的。拿点纸巾擦擦眼泪鼻涕,也就算了。用不着化腐朽为神奇,立丰碑于乌有,原是有限之水,怎能潺潺不断,更不能波澜壮阔!本是凋零之木,焉会葳蕤常青,更不会繁花似锦!不过一个普通作家,冠以大师头衔,那是黑色幽默,写过几篇普通文章,居然称作不朽,更是笑话奇谈。曾经说过几句创作经验,竟成金玉良言。当过两天文学官员,摇身变成大牌作家,令人“叹为观止”。其实,大家心里明镜似的,不过子虚乌有罢了。可这些悼念文章,把这些离开我们的死者,溢美得天花乱坠,吹捧得光环四射。功勋光荣之极,人格伟大之极,毕生正确之极,甚至连毛病和缺点也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白璧微瑕,不足挂齿。

    溢美是需要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要溢得适度,溢得恰当方好。其实,话说回来,脱掉那件长衫,还孔乙己先生本来面貌,也许更真实,更有益于后来。否则,历史将是一本糊涂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