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你走过夜路吗?

    没有旅伴,只有你一个人踽踽独行?

    那时,你会感到孤独。你会觉得一个人生活在世上,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完全与社会隔绝的,当然更不希望被社会抛弃。哪怕鲁滨逊飘流到荒岛上,还有一个“礼拜五”和他做伴呢?人需要人,和人需要阳光、空气一样重要。

    假如,这时在你身后的漆黑中,有一星灯亮,虽然你会忐忑,谁知后面来的是好人还是歹徒?但你将不会再有孤单的那空空荡荡的心悸。真正地被人为地孤立起来,那是一种折磨。囚犯的囚字,便表明了孤独是古已有之的惩罚手段。

    我先听到身后些微的动静,回头看到一盏明灭不定的灯亮,我能判断,那不是飞舞的流萤。我驻足,回过头去,任那还带着秋阳温暖的河水,漫上来,浸湿我的脚,我等待着,希望有一个旅伴。

    我想起契诃夫的一篇,一个人和别人打赌,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不是几天,也不是几月,而是十年二十年,不和外界有任何接触。最后,他终于坚持到了约定的期限,明天即可以走出封闭的屋子,拿到这笔赌赢的巨款。但是他在天亮以前,独自离开那间幽闭多年的屋子,留下一封信。信中说他在饱尝了孤独的苦痛以后,悟到一个人有比金钱还更为需要的东西,那就是人与人的感情交流。

    在我记忆中的这个夜晚,是在山西河南交界处的一条人烟稀少的丹河河谷里赶路。月明星稀,秋虫啁鸣,凉风飒飒,草木萧萧。若不是我那时的政治境遇,若不是急急地从深山沟里的一个我在那儿下放劳动的小山村,步行数十里,要到山下刚开通运营的九府坟车站,准备转车经焦作、新乡回北京的话,那秋夜实在是怡人的。

    灯近了些,也许影影绰绰地发现了我,那灯火,便停在原地了。

    那是若干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酸辛苦涩和严峻,渐渐地不占很重要的位置。相反,阳光下的山,山阴里的河,河谷间人与人在劳动中的友情,倒似雾似梦地经常在心头泛起。对那些本非善类,至今一缕不绝的鹰犬,当然不是麻木,更不是淡忘,也谈不上什么豁达地让它过去。只是岁月悠悠,青春不再,太看重了这些丑类,倒成了对他们的抬爱。我相信因善而善,行恶必恶的极其普通的真理,由这些人跳踉吧!还不如在有限的脑海里,多保留一点往日的温馨情爱,感到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可以寄托寸心的所在,因此会不觉得孤独,会有或浅或深,然而是可以信赖的友情,支撑着自己去面对狰狞,走不管怎么艰难的路。

    丹河到了柿子红熟的深秋,便清澈平缓,无声地在你身边流过。路就在曲曲弯弯、高高低低的河沿上,是由放羊的人、抄近道的人走出来的。若顺盘山公路,我将赶不上明天一早的火车,只有这一班车。

    等我继续赶路的时候,那并不很亮的松明,迟疑了一会,又随着脚步的高低,一跳一跳地走动了。

    如果,我不是厄运袭来的话,也不会抛妻别子来到这群山深处。当然,我更不会以至于一辆顺路车子都搭不上的。那时候,那些鹰犬作践人时,比起山里的野兽,多一层变态的恶。对于这些以消遣你为快乐,并证明他们革命的人的恐吓手段,其残忍远胜于也许会从山巅上冲下来的一条山猫,或是河畔草丛里蹿出来的一条狼。

    因为野物出现的话,我手中有一根可以防身的木棒。可是那些变着法折磨人的人,我却无能为力。他们用孤独,他们叫“彻底孤立”,来摧垮一个人的精神和意志。这样,我只能踽踽独行在这河边的小路上。

    虽然,我离开山村的时候,有一辆运料的卡车下山,那司机终于不敢叫我上他的车,我一点也不怪他,他有他的难处。同样,我能体谅隔着工棚说话人的苦心,他大声地,不知在问谁:“秋后还闹狼吗?”

    没有回答。

    他又说:“我可夜里听见过狼嚎的。”这分明是在提醒我。

    这些人都是我劳动时的伙伴,他们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工人,只是在那些歹毒的眼睛不狠狠盯着的一会儿,悄悄地说上一句半句。人是感情动物,日久天长,朝夕相处,慢慢地,他们虽然害怕那无形的鞭子所代表的权力,可并不相信那鞭子就是真理。那位司机师傅在关上车门开走的时候,所咒骂的“我操他妈!”我听得出来,他在骂谁。

    我后来才明白,那些年里许多事都是这样不得人心造成的。

    不知哪位好心朋友,有意识地扔一根白蜡杆在路口,那是一种韧性很强、轻易不断的木棍。我心里谢了,俯身拣了起来,上路了。

    夜深露重,孑然独行,不过有了身后面的这位若即若离的行路人,我觉得我不再寂寞,也不担心出没的野物。无论如何,在路途中,又是这样凄冷的秋夜,有一个旅伴和没有一个旅伴是不相同的。尽管那人(我也不知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始终跟我保持距离,不过我已感激不尽了,我能理解谁对陌生人不存戒心呢?

    过了方山,上了公路,不远便是山下的一片平川,那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处,就是火车站了。

    这时,我发现那辆卡车才开了过来,想不到比我步行的人还慢,真是太奇怪了。

    那位师傅发现我,刹住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也许这里没有了什么顾忌,甚至埋怨我,“你啊,你啊,听拉拉蛄叫唤,还不种地呢?我在公路上等了你小半夜,想不到你竟敢抄近道,顺河边走,幸好没出什么事。快上车吧!”

    我正想告诉他,这一路好歹有个伴时,那些手持松明的人,也跟了上来。在模糊的光影里,我发现至少有三个人,说不定还多,与我前后脚走来。见我往车上爬,他们也停下来。然后,我惊讶地看到,他们立刻调头,顺着来的方向往回走了。那明灭不定的松明,随着他们加快的脚步,似乎显得轻捷地跳动,愈走愈远。

    “谁?”师傅问我。

    我不知道是谁。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那几位好心的旅伴是谁。司机师傅告诉我,要是只有一个两个人的话,狼敢扑上来的。听到这里,我心里感到一股热,这世界竟还有这样的温馨,也是人们觉得活下去的力量吧!天还未亮,坐在驾驶室里忍不住激动的我,索性由那滚烫的泪水痛快地流着。

    从此,我深信,只要忠诚于自己,忠诚于朋友,哪怕是一条漆黑的夜路,一定会有旅伴与我一路同行,决不会孤独,也不会寂寞的。

    事隔若干年后,我回想那山垭口似雾似梦的情景,我仍忍不住要问:那是谁呢?这些怕我被狼吃掉,在默默中送我一路的旅伴!遂成了一个永远的然而是温馨的谜,也许再也解不开。但对一个美好的世界来说,难道必定需要一个答案吗?美好,不就够了么?

    赶路吧!我总是对自己策励着,旅伴在等待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