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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是吟的,酒是品的。(*小}说+网)

    好诗要慢慢吟诵,好酒要细细品味。吟好诗,品好酒,不但是古人,也是今人的一种美的身心享受。

    不过,说来不觉有点遗憾,如今,好酒是越来越多,好诗却越来越少,酒吧是越来越贵,诗刊却越来越糟。写诗的人越来越茂盛,读诗的人越来越稀缺。于是,自20世纪初胡适的《尝试集》倡白话诗以来,中国便成了一个有酒可品、无诗可吟的极其缺乏诗意的国度,想想唐朝,处于酩酊状态下的那些诗人,酒喝得越多,诗写得越好,该是多么令我们羡慕的了。

    大约旧时诗人,懂酒、识酒、知酒、深谙酒之妙处,能从中汲取到诗的灵感;当今诗人,善饮者不少,明白酒之真谛而形诸绝妙文章者,却不多。所以,在唐朝诗坛上,无论初、盛、中、晚,凡好的诗人,差不多都好酒,而且还非一般的好,是嗜好,是癖好,有的甚至到了无酒不成诗的地步。因之,诗有酒意,酒有诗情,便是唐朝诗歌的一个相当突出的特色。

    据宋代叶廷珪《海录碎事·酒门》:“李白每醉为文,未尝差,人目为醉圣。白乐天自称醉王,皮日休自称醉士。”可见当时诗人与酒是个怎样密切的关系了。再往远看,从曹操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从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在中国,无数好酒的诗人,写了无数出色的饮酒诗。

    在中国,凡闻名遐迩的好酒,都留在了诗人的作品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捧读他们这些锦词绣句,那佳醪浓浆的口角噙香,那金盏玉杯的诗情画意,那酩酊陶然的情致风雅,那玉山倾倒的酣畅淋漓,仍令人不禁酒兴大发。

    所以,好诗如好酒,耐人玩味,好酒如好诗,让人心醉。

    虽然,“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但唐代诗人中,李白写酒的诗,在数量上远不及白居易。“白乐天自称醉王”,当非虚言。一部《白香山集》,真可以说他是一位诗中有酒、酒中有诗的文学大师。

    据宋人钱易《南部新书·庚》载:“白傅葬龙门山,河南尹卢贞刻《醉吟先生传》立于墓侧,至今犹存。洛阳士庶及四方游客过其墓者,奠以卮酒,冢前常成泥泞。”可以想象,甚至到了宋代,人们对于这位一生嗜饮的“醉王”,对他提倡的适可而止,尽兴为善的饮酒哲学,还非常尊崇,非常仰慕。

    抄录在下面的这首《醉歌行》中,也是他的饮酒经济学的总结。

    朝亦独醉歌,暮亦独醉歌。

    未尽一壶酒,已成三独醉。

    勿嫌饮太少,且喜极易致。

    一杯复两杯,多不过三四。

    便得心中适,尽忘身外事。

    更复强一杯,陶然遗万累。

    一饮一石者,徒以多为贵。

    及其酩酊时,与我亦无异。

    笑谢多饮者,酒钱徒自费。(《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之五)

    还有一首《劝酒歌》,更把人生的况味,世情的参悟,写到了极致的境地。

    劝君一盏君莫辞,劝君两盏君莫疑,劝君三盏君始知。

    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天地迢遥自长久,白兔赤乌相趁走。

    身后堆金拄北斗,不知生前一樽酒。

    君不见春明门外天欲明,喧喧歌哭半死生。

    游人驻马出不得,白舆素车争路行。

    归去来,头已白,典钱将用买酒吃。

    一般来说,不懂酒者,无诗;不好酒者,无好诗;不善于在酒中觅得诗魂诗魄者,诗人的想象翅膀,也难以高高飞翔起来。白居易,甚至到了晚年,还写下《劝酒十四首》,虽醉眼蒙眬,但对世界看得异常清晰;虽酒意盎然,但对人生保持相当清醒。诗前的短短序文,大致可以看到这位自封“醉吟先生”的诗人,是如何沉醉于酒乡之中,而有特别冷静的思考了。

    予分秩东都,居多暇日,闲来辄饮,醉后辄吟。苦无词章,不成谣咏。每发一意,则成一篇,凡十四篇,皆主于酒,聊以自劝,故以《何处难忘酒》《不如来饮酒》命题。

    白居易将酒、诗、琴,视作“北窗三友”,可是,在他的诗集中,写琴的诗,其实是屈指可数的,而写酒的诗,却比比皆是。他的全部诗歌中,至少有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与酒有关。我一直思索,诗人对于酒的这一份眷恋,这一份陶醉,这一份情有独钟,是否与《旧唐书》称“白居易字乐天,太原人”,《新唐书》称“白居易字乐天,其先盖太原人”的籍贯,有些什么联系?是否与他祖先成为山西人前,还曾策马扬鞭于大漠朔方,血管里至今仍流动着龟兹民族的浪漫精神,有些什么关联?

    经南北朝,到隋,到唐,民族的大融合,已经模糊了五胡与中原的华夷界限,在唐代,很有几位诗人,其出身,颇具浓重的西域背景。如李白的家族源于“碎叶”说,即是一例。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热海)以西,托克马克附近的城市,很难说李白不具突厥民族的基因。如元稹,为鲜卑族后裔,已是定论。据近人陈寅恪考证,他与崔莺莺的这段恋情,很大程度上是他用掩饰的写法,讲述他和来自中亚粟特(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汗北古尔丹一带,当时称曹国)的移民女子,所发生的“始乱终弃”的爱情悲剧。

    陈寅恪更想象这个被诗人负心背叛的女主人公名字,应为曹九九,是一个美丽得令元稹情不自禁扑上去的酒家胡。诗人压抑不住的冲动,美女无法控制的激情,可能都是缘起边外少数民族比较发达的性腺在起作用了。用现在的语言,曹九九是来自异国他乡的打工妹,在山西永济(古称蒲州)的一家酒肆中当女服务员,对于元稹的诗才、人才,一见钟情,委身于他,是可以理解的,何况,有酒精在为爱情助燃。

    中国之种植葡萄,始于唐,中国之酿葡萄酒,亦始于唐,这是唐太宗李世民平定西域,一统天下,胡汉交融的结果。而中国生产出有品牌的葡萄酒,名曰“河东乾和”,也是从山西黄河边的永济开始的,那位曹九九小姐,在她的店里用来招待情人,频频劝饮的,色如琥珀,味若琼浆,甘若蜜露,香若兰桂的葡萄酒,正是当地特产“河东乾和”名牌啊!不知为什么,山西制酒业者竟不珍惜和光大这样久远的历史光荣,而山西的文化人,或许书读得太多而呆的缘故,竟把这近乎常识的细节忽略过去,错过了多好的商机啊!

    由此可见,三晋本为酒国,白居易之不能忘情于酒,与其祖籍山西太原的因素,大有干系。太原,旧属河东郡,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河水四》,还为河东郡之善酿缘起,记下了一则神奇的古老传说。

    河东都民有姓刘名堕者,宿善工酿。采挹河流,酿成芳酎,悬食同枯枝之年,排于桑落之后,故酒得其名矣。

    由此可以想象,白氏家族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生活在这块中原酒文化的发源地上,而从庾信的诗句“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天”,从杜甫的诗句“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看,大约远自南北朝时期起,一直到隋、唐,乃至后来的宋、元,河东郡的桑落酒,一直为见诸史册的公认名酒,被历代饮者所喜爱。

    因此不妨推断,对白氏家族而言,耳濡目染,佳醪独抚,齿沾舌尝,尽爵毕觞,在生理基因中,遂有了这种喜酒好饮的天性。所以,唐代大诗人白乐天好酒嗜饮,擅品常醉,应该与他祖籍河东郡这出佳酿的酒乡,有着莫大的关系。

    从古至今,山西是出好酒的省份,所谓“河东桑落酒,三晋多佳醪”,是与其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与其丰沛富庶的天然资源,与其传统风格的酿造技术,与其历史悠久的地域文化相辅相成的结果。读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列举盛唐时期享誉域内的名酒时,河东桑落酒与剑南烧春并列。那么,到了今天,植根于山西水土的诸多名酒,以其优良的品质,以其上乘的口感,以其沁人的芬香,以其清冽的滋味,大获当代饮者的青睐,也是古代酒乡河东郡在新时代的继承和发扬吧!

    白居易饮过的桑落酒,当代人是很难再有此口福了,但近代中国,山西的酒,总是榜上有名。其实我之饮酒,不能满觞,大有苏东坡《题子明诗后》一文中所说“吾少年望见酒盏而醉,今亦能三蕉叶矣”的意思。蕉叶,是一种浅底酒杯,容量不大。我就是属于这类愿意喝一点酒,但酒量有限,喝得不多,决非主力的酒友。可是我很愿意在席间,在桌上,在小酒馆里,在只有一把花生米,一个搪瓷缸子,席地而坐的露天底下,看朋友喝酒,听朋友聊天。尤其喜欢西汉杨恽所作《报孙会宗书》,向往那“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呜呜”的激情,期待能够抒发出自己胸中块垒的热烈场面。

    1957年我当了“右派”后,发配去劳动改造的第一站,就在贯穿豫西北和晋东南的铁路新线工地上。河南这边,山极高,极陡,极荒凉;山西那边,地极干,极旱,极贫瘠。那时,我劳累一天以后,铁路供应站卖的那种散酒,喝上两口,放头大睡,曾经是解乏兼之忘掉一切屈辱痛苦的绝妙方剂。起初,瓶装的山西名酒,还在货架上放着,颇引得爱酒的我嘴馋。但打成“右派”,工资锐减,养家糊口,哪敢奢侈,也就只能远远看上一眼,聊过酒瘾而已。

    身在晋地而不饮晋酒,心中总有一点欠缺的感觉。

    到得20世纪的60年代,物资供应渐显匮乏之际,别说瓶酒,连散酒也难以为继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也记不得是属长治市管,还是归长子县管的两地交界处的小镇上,一家已经没有什么货品可卖,只摆放着牙膏、牙刷的供销社里,居然在货柜底下,我发现还放着一瓶商标残损的名酒。当我倾囊倒箧,连硬币都凑上,将这瓶酒拿到手,对着冬日的太阳,那琼浆玉液的澄澈透明,当时,我的心真是醉了。

    而将这天赐良机,不期而得的佳酿,带回到工棚,与我那些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工友们,共享这份快乐时,他们也都喜不自胜。那瓶酒,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冬天,晋东南的丘陵地带,夜里干冷干冷,寒号鸟叫得人心发怵,帐篷里尽管生着炉子,也不免寒气逼人。不过,这瓶酒,却经过一支支手握过来,透出温馨,透出暖意,尤其后来打开瓶,酒香顷刻间帐篷塞满,那时,尽管酒未沾唇,我的这些工友们先就醉成一片了。

    说来好笑,当辛酸成为历史,也就不觉其苦涩了。那时,几乎没有别的下酒物,你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任何可吃的东西,有人从炊事班讨来一些老腌咸菜,蔓菁疙瘩,一个个吃得那么那么香,喝得那么那么美,成为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回味不尽的话题。

    不过只是一瓶酒,却能焕发出人们心头的热。

    他们知道那时的我是“右派”,也知道我曾经是作家,而且因为写什么,被打下来的。于是有人问:“老李,你不是说过好诗如好酒,好酒如好诗么?你不来上一首?”

    我一愣,我还有诗吗?我灵魂深处还能发掘出来一星半点的诗意吗?

    尽管我马上想起来白居易的“唯当饮美酒,终日陶陶然”的诗句,可我却“陶陶然”不起来,尽管那倒在杯子里的酒,芬芳扑鼻,馨香无比,其味佳醇,其韵悠远,但那种政治境况下的贱民,不可接触者阶层的我,唯有愁肠百结,只剩满腹悲怆,哪有诗意存在的空间,哪有诗兴挥发的余地,真是愧对佳醪,辜负琼浆,竟一句诗也写不出来。

    不过,我倒也并不遗憾,因为在那个年代里,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那瓶使人们心头熊熊燃起来的好酒,那一张张把我当作朋友的脸,在我的全部记忆中,却是最最难忘的一首最好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