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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为了查家政的联系方式,贺承不会想起来聊天软件里还存着许然。等搜了一圈聊天记录把有用的保存下来以后,他就顺手将人删掉了。

    社交软件消息提醒的红点永远是亮着的,和许然的聊天框早就被挤到了最下方,删掉与否根本看不出变化。贺承象征性地在界面上滑动了两下,就将手机丢到一旁。

    以前的家政都是许然联系的。他不喜欢看到家里有陌生人在,所以许然总会趁着他上班时间叫人来收拾卫生。这种家务事贺承从来不过问,所以现在他都不知道许然经常用的是哪个保洁员。强迫症让他无法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雇员,这两天实在受不了,甚至产生了一种想打个电话问问许然的冲动。

    许然的新手机号是白锦明塞给他的,当时贺承在工作,没留意,手边就多了张写着号码的纸条。

    现在那张纸条就放在右手边的书柜里,贺承垂眸看着金色雕花的柜门把手,沉默良久,还是没有将它打开。

    他不知道自己在跟谁怄气,只是觉得如果拿出那张纸条,就会有什么东西发生变化。他讨厌变化,这种讨厌甚至超过了因需要自己联系家政而产生的厌恶情绪。

    最终还是屈尊给家政去了电话,没想到刚一接通那边就十分热情地问,“请问是贺先生吗?”

    将准备好的说辞咽回肚子,贺承沉声回道,“是我。”

    “您好,是这样的,许先生在我们这里报备过您的号码,我们会安排专人为您服务。请问您现在想预约房屋清洁是吗?”

    “……对。”

    “还有,之前许先生为您预约过空调修理,但后期我们没有联系上您,您看如果今天下午方便的话,我们派维修人员登门检修。”

    “行。”

    预约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许多,电话挂断,贺承将手机泄愤似的丢在床上。

    之前白锦明确实提过让他准备修空调的事,但转头他就给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嫌麻烦也就一直没有去过管。

    千算万算,没算到许然早已经替他安排好了这些琐事,这让贺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挫败感。

    明明都已经离开了,为什么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他以为抛弃掉许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大不过说句分手,但自从被父亲要求善后贺承才知道,原来十年的时光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斩断的东西。他可以强迫自己遗忘,但很快就会有东西冒出来提醒他两个人的过往。

    贺承不是个失恋的伤心人,他极力地想要放手,却不知道为什么,被越拖越紧。

    这让他十分恼火。

    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这座房子是当初为了藏许然而买的,那时候他刚上班赚钱,有了积蓄,总觉得要做点像个有钱人的事。

    那时候许然似乎很开心,瘸着一条腿忙里忙外看着装修,周末总会到闹市去看地板瓷砖。贺承才懒得去,从来都没人陪,许然自己却高兴得怎么也闲不下来。

    直到现在贺承都不明白,只不过是个房子,他干什么那么上心。

    不过有人喜欢折腾他便乐得放手,到后来整个房子的整理权都归了许然。他负责洗衣、做饭、找家政,贺承唯一做的只有付钱。

    现在许然走了,连同那点可怜的行李,连袋垃圾都没剩下。

    贺承挨个屋仔细地找过去,这还是他这么久头一次认真审视每一个房间,然后他发现——许然真的什么都没留下。

    但房子的装修设计是许然选的,虽然是贺承喜欢的风格,但依旧凸显着另一个人存在的证据。许然人虽然不在了,但总有一种淡淡的气息环绕在整栋房子里,一不留神就沁得满鼻清香。

    过了一会儿贺承才意识到,那是香包的味道。他不喜欢家里有饭菜的油烟,所以许然总会很勤地更换香包,来掩盖掉那一点少得可怜的生活气息。

    从许然搬走后也有两个多月没换过香包了,味道变得很淡,敲打在心脏上,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贺承的底线。

    极怒之后是冷笑,贺承想,许然也算个人物,就算看不见人,也能弄得到处都有他的影子,躲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死赖着不走。

    下午家政准备离开的时候,贺承忽然问,“你能做饭吗?”

    家政一愣,点头说可以。

    贺承示意她进厨房,“去随便弄些。”

    以前许然很少临时外加服务项目,家政被弄得云里雾里,没反应过来就进了厨房。

    食材太少,本想着出门买点,但一看客厅里贺承的脸色,家政也不敢说太多,只能用仅有的熏牛肉和手擀面做了碗面条。没什么绿色青菜,满满一大碗端上来,倒是挺香。

    你看,就算是换一个人,也照样能够洗衣做饭。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替代的。

    贺承心情甚好地夹了一筷子,刚吃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家政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得都快哭了。

    “行了,你走吧。”贺承说。

    家政仓皇而逃,留下一室浓烈的饭香。贺承闻得难受,起身去厨房开了窗子。

    奇怪,以前许然做饭的时候从来不会残留油烟,他也从未注意过那人是怎么做到的。还有味道,贺承不是个挑嘴的人,但他却能很明显地分辨出来,那碗面不是自己喜欢吃的味道。

    他是个念旧的人,小时候吃家里保姆做的饭长大,后来保姆退休他便怎么都吃不习惯。许然去跟她学了几天,回来很快就烧得一手好菜。

    贺承很认真地考虑把老保姆重请出山,或者办个培训班,至少要调|教出下一个能做出那种味道的人才行。

    倒是怀念有人能随叫随到的日子,贺承心中烦闷,穿了外套出门。

    选了家清净的饭店填饱肚子,饭吃到一半白锦明来电话。谈的都是工作上的事,这两天不知怎么,白锦明忽然不再试图从他这里打听许然的消息了。

    反倒是没被询问的贺承不太适应,他皱着眉想了半天,开口,“你是不是……”

    “怎么了?”十分正常的语气。

    “……没事。挂了。”

    ——你是不是和许然私下还有联系?

    怎么可能问得出口!

    越是提醒自己不要在意,就越是想要得到答案。想要问询的冲动鼓胀在胸口,让他连桌上那些精致的餐点都吃不下去。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从未有过的焦躁感,甚至比当年乔安离开时更甚。那时是撕心裂肺的悲伤,现在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贺承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着。

    他很不喜欢这种变化。但问题是,该怎么不再为了一个已经离开的人感到焦躁?

    风调雨顺这么多年,贺承第一次为一个问题想不出答案。

    *

    “妈,您就别折腾了。”

    许然哭笑不得地看着母亲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泡沫箱,想阻止却被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许母将泡沫箱交给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提前送上车,回头皱眉看着自家拄拐的儿子。

    “给你拿东西,怎么叫折腾?”

    年过半百的许母温柔贤惠,唯有在许然面前会摆出强势的架子。许然知道她嘴硬心软,笑着拉过她的手,“我的错,您别生气。”

    家中父母被忽然出现在家门口的他吓了一跳,但也没多问什么。这几天只当是儿子放了个年假回来,工作上的事一概没有提。

    许母是会计,许父是大学老师,老两口这辈子没对许然提什么要求,临到现在,许然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只是离开的前一晚,许父问他,“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许然愣了愣,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最终脸上定格住一个微笑,点头道,“还好。”

    许父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那就行,别苦了自己。”

    别苦了自己。这五个字差一点翻起许然心中最沉痛的酸楚。

    他想跟父母说说自己的现状,说说暗潮汹涌的旧单位,说说南方高照的艳阳,说说那个花光了他所有积蓄的破房子。还有他的腿,和贺承。

    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面对父母,他和贺承都将彼此藏了十年,至少贺家知道贺承的性向,而他却是从来都没有出柜的。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坦白,时间会冲淡一切,直到所有人都选择不去追究一个既定的答案。

    只是看着父母日渐苍老的面庞,很多话堵在胸口,逐渐变成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悲凉。

    这辈子不能生儿育女,不孝子快三十岁了,终究是将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

    许父要上班,许母请了假来送儿子上火车。在进站口许然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个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女人,到底是变成了必须弯下腰来才能拥抱住的老人。

    许母被他抱得一愣,拍拍他的脑袋,轻声说,“好了好了,下次十一再回来。妈给你准备好吃的。”

    许然在她背后用力抹了把泪,抬起头来笑道,“那您可得备好了,等我回来。”

    “你看你,家里还能少你一口吃的不成?”

    等许然进了站,她还是一步三回头,忽然又把人招呼了回来。

    “……你要是在外面待的不如意,要不,回家来?”

    许母说得小心翼翼,隔着护栏不确定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许然顿了顿,道,“再过一年吧。”

    一年,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期限。不管怎样,接下来的一年要活出个人样来。

    不再为了别人而受委屈,不再窝囊地拼命躲藏,不再疯了似的在别人那里寻找自己的庇护港。

    学会孤独,也学会忘记。

    望着母亲离开的背影,许然架起双拐,走向候车大厅。

    他多想跟母亲说一句,您的儿子受了伤,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很好。”

    就像过去十年,每一个寒冷无助的夜里咬着牙对贺承说的那句,“我很好。”

    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会信,现在许然是真的觉得自己会变得很好。

    至于那些还残留在身体里隐隐作痛的念想,就待他准备好以后,燃起一团火,尽数烧了吧。